澎湃新闻记者 李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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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式家具”概念是什么时候流行起来的?存在哪些问题?何以同样在式样和年代上相似的家具,但由于木材的不同,命运就全然不同?为何拍卖会里黄花梨、紫檀家具动辄就成百上千万,现在已经破亿,而白木家具则相对冷落?
美国芝加哥艺术学院史论系教授、芝加哥亚洲艺术研究所所长蒋奇谷新书《明清白木家具》近期在三联书店出版。作者前不久就此接受了澎湃新闻专访,“了解文人家具审美对我们当下的生活最大的意义是能让人们活得实在一点,自在一点。当下社会很多钱不多的人却尽力使自己看上去钱很多,钱很多的人则更是争先恐后、穷奢极欲,生怕得不到人们的尊敬。文人的家具审美观具体的说是一种生活观乃至人生观,是荣辱不惊、贵贱不移的生活态度。”他说。
美国芝加哥艺术学院史论系教授、芝加哥亚洲艺术研究所所长蒋奇谷
《明清白木家具》书影
上世纪40年代德国学者艾克的《中国花梨家具图考》出版,引起世人对中国传统家具的关注。在之后的半个多世纪里,众多中外学者如杨耀、凯茨、安思远、王世襄等不断地推动、深入对传统家具的研究。尤其是80年代王世襄先生的《明式家具珍赏》《明式家具研究》的出版,将传统家具的研究推向了一个新的高峰。
然综观以往的研究专著,多是对从明清开始流行的花梨、紫檀家具的论述,而中国家具历史长河中起源更早、流行更广的白木家具却基本无人问津。近期,美国芝加哥艺术学院绘画系、史论系教授蒋奇谷新书《明清白木家具》在三联书店出版,该书填补了传统家具研究的这项空白。他对中国古代文献记载中的众多白木的名词和树种进行了详尽的考证、推敲,同时结合各类流传有绪的白木传统家具藏品进行了细致入微的品鉴,以全新的视角诠释了中国传统白木家具的历史,并探索白木家具的美和文化意义。
北京大学教授彭锋认为,《明清白木家具》是王世襄先生《明式家具研究》出版三十三年之后又一本关于中国古典家具的好书。
北京大学美学与美育研究中心研究员周默认为,《明清白木家具》至少在三个方面将得到学术界与收藏界的反响和关注:一、首次从科学与艺术两方面梳理了白木及白木家具的概念、范畴、历史与文化渊源,详细介绍了西方关于白木家具的认识与研究概况;二、客观而坦率地剖析“明式家具”概念的形成、内涵、流传与影响,有必要重新审视或怀疑曾经深刻影响我们的有关中国古代经典家具的一些权威结论与固有概念;三、本书紧要之处即中外学者尚未深入的中国古代家具审美领域。中国古代家具之美,并非受制于紫檀、黄花梨等名贵木材及精细做工,而是文人意识在家具上的体现。
对话|蒋奇谷
澎湃新闻:近期,您的新书《明清白木家具》在三联书店出版,北京大学教授彭锋评价,这是王世襄先生《明式家具研究》出版三十三年之后的又一本关于中国古典家具的好书。您是何时开始接触白木家具的?何以会选择白木家具作为研究对象?
蒋奇谷:写这本家具书是一个偶然机会,但我接触中国古木作家具有较长一段时间了。上世纪90年代初我在芝加哥一家古董店看到几件中国木作古家具,非常喜欢,于是就买了其中一件。1995年回国看到很多古木作家具,非常美且价格比美国的便宜得多,于是买了好几件。随后每年回国都添一两件。不过我买这些家具并非通常意义上的收藏而是使用和欣赏,为此我还买了王世襄先生的著作《明式家具研究》和《明式家具珍赏》来学习古典家具的知识。同时我也注意到一个现象,即:同样在式样和年代上相似的家具,但由于木材不同命运就全然不同;拍卖会里黄花梨、紫檀家具动辄就成百上千万,现在已经破亿,而白木家具则无人问津。后来慢慢通过学习明白了其中的道理;从表面上看,这是价格差异,但实际是木材偏见,而偏见是由于对木材和家具的历史、审美的缺乏认知所造成的。纵看中国家具史,它就是一部白木(本土木材)家具的历史。黄花梨、紫檀是明代中叶才开始进口。明代的家具式样是宋、元代传承下来的,如明代无锡钱氏家族墓出土的刀子牙头夹头榫桌(微型)与《清明上河图》里画的书桌一模一样。还有唐代的禅椅(正仓院藏)与之后朝代的椅子在风格上有密切关联。黄花梨和紫檀的出现并没有给家具式样和风格带来质的变化。因此,白木家具有黄花梨、紫檀家具所不可替代的历史价值和审美价值。我写这本书的目的就是想通过对木材和家具的历史以及审美等问题作深入的挖掘和梳理,归还白木家具的原貌。
须弥座式禅床 杨木 马可乐藏
须弥座式禅床 杨木 马可乐藏
澎湃新闻:中国家具的研究是从西方学者开始的。20世纪40一70年代,有几位西方学者写作和出版了几部重要而影响巨大的中国家具专著。那么在这些西方学者的著作里,白木和白木家具是怎样被描述和论述的?他们的木材观对中国家具研究有过哪些影响?
蒋奇谷:上世纪40至70年代有三位西方学者对中国古木作家具研究产生过重要影响,他们是德国学者艾克、美国学者凱茨和安思远。
艾克1944年出版了《中国本土家具》(Chinese Domestic Furniture)。书的全名是《中国本土家具的照片和实测图》,中文名:《中国花梨家具图考》。这是第一本将中国古木作木家具介绍到西方的书,以精美的黑白家具照片和制图(由艾克的朋友杨耀绘制)而闻名。它是一本图录,书的文字仅是序言(Introduction),叙述比较简单。艾克一共提到4种木材:紫檀、花梨、红木和鸡翅木。他书里所收入的122件家具中的103件为黄花梨,另外有3件老花梨、3件紫檀、2件红木、4件鸡翅木,白木仅3件(楠木,箱盒类)。艾克非常尊重中国当时的传统,把紫檀放在木材顺序的第一,但书里家具的数目已经明确了之后黄花梨为王的木材取向。
凯茨1948年出版了《中国家用家具》(Chinese Household Furniture)。在木材顺序上凱茨正式把黄花梨放在首位(紫檀落到第4位)。不过,凯茨在书中谈到众多白木,如楠木、榆木、樟木、柏木、香杉木、梨木、椿木、槐木、桦木、楸木、梓木,但他书收入的黄花梨家具还是超过了半数,加上其它如紫檀、红木、鸡翅木家具共85件,白木家具收入了27件,是收入最多的一本书。有意思的是,凯茨批评了中国人对家具不重视,他说道:“在专业和普通的出版物里,尽管中国人所关心的事物无所不有,但对家具的关心几乎是零。”他还客观地指出:“自从鲁班被捧为神灵,将所有功劳归功于他之后,从不间断的中国朝代的历史记录里,再也没有提到过一个我们今天可以称其为艺术家的杰出木匠。”
安思远1971年出版了《中国家具-明和清早期硬木家具范例》(Chinese Furniture -Hardwood Examples of the Ming and Early Qing Dynasty),他作了比艾克、凯茨更为深入的研究。安思远追随凯茨也将黄花梨放在木材顺序的首位,从此黄花梨家具确立了中国家具的王者地位。全书收入家具里有三分之二是黄花梨,然后老花梨6件,红木15件,紫檀9件,鸡翅木5件,白木家具仅11件,且都是箱盒类小件家具。黄花梨等贵重木材家具与白木家具的比例是143:11。这三位西方学者对中国家具研究的影响巨大,但是,他们著作里黄花梨家具的数量与其它木材的存世家具(特别是白木家具)数量的比例已经大大失衡。虽然他们开了中国家具研究的先河,有很大的贡献,可也同时造成了木材偏见。他们是中国家具研究领域里“唯木材论”的始作俑者。
澎湃新闻:谈到白木家具,不能不提到木材,在古代文献中也有很多关于白木木材的记载。能否请您谈一谈古人对于白木的认识与今天我们的木材观有何不同?为何会产生这样的偏见与误读?
蒋奇谷:古人的木材观里也有等级之分,但更多是出于用途,即以不同木材的特质和这些特质在实际使用中的功能和作用来定高低。如松柏,耐腐防虫,所以被用来做木椁墓室。松柏具有精神高贵的象征意义,用来葬君王贵族,所以是贵重木材。再如楠木,高大且直,上下粗细匀称,适合做房屋尤其是宫宇殿堂的栋梁。楠木还有香香的气味,木纹能折射光线(金丝楠木)以及容易开料和雕琢,也是家具的良才。古代一些高等级家具,如明清皇帝的宝座就是楠木所做的。所以楠木在中国历史上一直是贵重木材。今天我们处于发达的商业社会,人们常常会情不自禁地以价格高低来判断商品质量的好坏,商家利用这个习俗和人们的虚荣心,于是名牌效应横流,人们往往不是在买商品而是在买牌子。这种陋习延伸到古木作家具,大家都特别关注木头,而不看家具。至于为何会产生这样的偏见和误读,我觉得可能是人们对木材知识和对家具历史和审美缺乏认知,以及中外家具学术研究有所误导,还有教育,尤其是文化艺术教育没有跟上经济的发展就特别容易产生这一类偏见。
藤面素背二出头灯挂椅 榉木 蒋奇谷藏
藤面素背二出头灯挂椅 榉木(侧面) 蒋奇谷藏
澎湃新闻:对当下家具的木材观念影响最大的还是中国人自己的学术研究,尤其是王世襄先生的两本著作《明式家具珍赏》和《明式家具研究》。在书中他提出了一个极其重要的家具概念“明式家具”。您认为这样的定义存在着哪些问题?
蒋奇谷:“明式家具”概念的问题颇多,首先是式样问题。“明式”即明代的式样,以式样来定义一个时代的家具显然捉襟见肘。明代家具的基本式样早在宋、元就已经成型了。如果用式样划分,我们完全可以称明代家具为“宋式家具”或“元式家具”。不仅如此,今天的仿明代家具都可称“明式家具”,这就使式样问题成为断代问题;“明式家具”概念过于宽泛,真正的明代家具混杂在“明式家具”概念之中,身份黯淡,含糊不清。针对“明式家具”概念所产生的断代问题,王世襄先生提出了“广义”和“狭义”的两个“明式家具”的亚概念来应对,并且将清代前期家具分为三类,详细解释了为什么其中两类可以称“明式家具”而另一类不可以。用一个式样的概念囊括两个朝代的家具似乎可以省力,但还是没有解决时代重叠问题,反显了概念的力不从心。“明式家具”概念的最大问题还不是式样和由之引出的断代问题,而是把白木制作的家具排除在优秀家具之外。王世襄先生的“狭义明式家具”的定义是:“明和清前期材美工良,造型优美的家具。”老先生眼里的美材尽是黄花梨、紫檀等硬木,他将白木统统归入“非硬性”木材,从而使白木家具遭到冷落,长期得不到应有的关注。王世襄先生晚年也意识到这个问题,他说:“如果中国古代家具是大海,明式黄花梨家具就是其中的一滴水。”但“唯木材论”在中国流行已久,改变需要很长时间。
梳背椅 榉木 刘山藏
四平面壸门踮足画桌 槐木、桐木 马可乐藏
澎湃新闻:“本书的紧要之处即中外学者尚未深入的中国古代家具审美领域。中国古代家具之美,并非受制于紫檀、黄花梨等名贵木材及精细做工,而是文人意识在家具上的体现。”北京大学美学与美育研究中心研究员周默如是评述。但是在历代文献中,文人对家具的记述可谓凤毛麟角。您认为,文人的审美是从哪些方面影响了家具的制作呢?
蒋奇谷:是的,古代文人对家具的记述非常少,通常是他们著作里的只言片语,如范濂、王士性、文震亨等。文震亨写的最长,他在《长物志》里专门写了“几榻”一章,来讨论家具的审美,但一共也才两千多字。文字虽然短小,但今天阅读不难发现文人崇尚的家具都具有一个共性,即:简朴,对家具的用材也非花梨、紫檀为尊,而是各类木材甚至杂木均可做家具,需审视具体情况而为。我在书里详细叙述了文人的家具审美和为什么他们会有如此的审美观。我书中收入的家具也大都是以文人审美为准则而制作的白木家具。
仿竹架几式长翘头案 楠木 马可乐藏
霸王枨束腰方桌榉木 刘山藏
澎湃新闻:您在书中写道,“今天,大家都说敬仰文人精神,喜爱文人家具,但在真正明白了什么是文人的家具审美之后,还能够真心诚意地接受一件外表看似简单、普通,却内含文人精神的家具就不容易了。因为这需要勇气,……”字里行间可以看出您对符合文人审美的家具的推崇。对于大众而言,了解文人家具审美对我们当下的生活有什么意义?
蒋奇谷:了解文人家具审美对我们当下的生活最大的意义就是能让人们活得实在一点,自在一点。当下社会很多钱不多的人却尽力使自己看上去钱很多,钱很多的人则更是争先恐后、穷奢极欲,生怕得不到人们的尊敬。文人的家具审美观具体的说是一种生活观乃至人生观,是荣辱不惊、贵贱不移的生活态度。在“……需要勇气……”之后我接着说:“需要在审美上告别一些贵重木材家具,需要重新审视时尚潮流,甚至需要改变自己的生活和思考方式。”
夹头榫圆腿翘头案 榉木 周峻巍藏
澎湃新闻:在书中,您列举了多件明清白木家具里的具有文人审美的古家具案例,现在这类家具流传下来的多吗?寻找这样的家具经历了怎样的过程?中间有什么困难和挑战?
蒋奇谷:存世白木家具确实较多,但要寻找符合文人审美的却不容易。为此我特别要感谢马可乐先生,刘山先生和周峻巍先生的鼎力相助。我特地去了天津可乐居家具博物馆,在马可乐先生的陪同下从几千件馆藏家具里挑出72件,之后又从中精挑39件最具代表性的家具收入书中出版。周峻巍先生是年轻藏家,我先是在上海一个家具展上看到他收藏的几件南方榉木家具,就此相识,后来我有专门去杭州看他的收藏。刘山先生虽然没能谋面但他收藏的淮杨家具让我目悦心动。最后书里收入了北方(马可乐先生藏),南方(周峻巍先生藏)南北交界的淮扬地区(刘山先生藏)以及我多年积攒的几件南北方家具,可以说相对完整地概括了中国家具的不同地域,给读者一个初步的中国各地古木作家具的面貌。
藤面二出头刻花灯挂椅 榉木 蒋奇谷藏
藤面二出头刻花灯挂椅 榉木(局部) 蒋奇谷藏
澎湃新闻:最后,您自己平时有收藏家具吗?能否给我们介绍一件您最喜欢的家具?
蒋奇谷:我拥有的家具不多,就像前面说的不是通常意义上的收藏而是使用。
鸡笼橱蒋奇谷藏
那我就说一说鸡笼橱吧。鸡笼橱因为外形像鸡笼而得名,具体称呼可以根据用途来定;储放碗盘饭菜可称碗橱。如用来放书则可称之为书橱。而我把它用来放画,所以可以叫画橱。这是一件简练而大气的榉木大型家具,高192cm、宽112cm、厚55.3cm,它的两扇门和中间竖档为安思远极其推崇的王世襄先生未曾提及的滑膛榫;当我要放大一点的画时就把中间竖档卸下把画直接放进去,非常方便。由于年代久橱后腿有所蛀损,但我认为一件古老的家具经历时代的沧桑还能使用,并在使用过程中它的美被体会、被欣赏,这就是我心目中完美的古木作家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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