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新闻记者 罗昕 实习生 周洋帆
【资料图】
在四川西南,有一个名曰“仙市”的古老小镇。
媒体人易小荷又给它取了一个名字——“盐镇”,因为它曾是自贡运盐的第一个重要驿站和水码头,更因为“盐”这个字,恰如其分地道出了镇上女人自古以来的人生况味。
这里的每一个女人,不管做不做生意,打不打麻将,都一定要做饭,要洗全家人的衣服。这里形容女人的最高级词汇就是“能干”。这里女人的时间概念没有诸如“‘文革’的时候”、“改革开放以来”,而是“女儿出生那一年”、“女儿小学毕业的时候”。
家庭,是她们有且仅有的价值所在。
从2021年7月开始,易小荷在仙市陆续住了一年,和数百人聊过,请她们吃饭,参加她们的婚宴坝坝宴,看她们做葬礼的道场,和她们一起去请仙婆……她目光所及的古镇女性,上到九十岁老妪,下到十七岁辍学少女,无不残喘于贫困、流言、偏见与无休止的暴力之下。当北上广的女性热议上野千鹤子的时候,镇上的女人还在重复经历着古老时代的轮回。
“盐镇的生活是一道道细碎的裂口,女人拼命止血,而男人们在撒盐。”易小荷将这些女人的故事写进了非虚构作品《盐镇》里。她想给她们做一个见证,让她们的悲喜被记录,让她们被听见,被看见。
非虚构作品《盐镇》由新经典新近推出
这不是易小荷第一次记录小人物的故事。在媒体圈,她曾被冠以“篮球界转会费最高的女记者”,人们谈到她,往往绕不开“姚明”这样闪闪发光的名字。
但谈及过去,她最引以为傲的其实是《那个女孩只有13岁,她还那么喜欢打篮球》,是《曹兆海的白银时代》,是《告别“麻风岛”——大襟岛上的老人们》这样的稿子,因为那个被埋在地震废墟之下的女孩,那个被划成右派的北大毕业生,以及那些与世隔绝的老人们,因为她的文字,被世人记住了。
“我关注那些无名之辈,那些不被阳光照到的人。之前总遇到一些人说,我看过你写的姚明,我看过你写的乔丹,我就说,我现在要开始为女性写作了。”近日,易小荷在上海接受了澎湃新闻记者专访,她玩笑说,“我希望以后大家说起我,不要只说我是一个写过NBA的体育记者了。”
易小荷
【对话】
“每个人望下去都是一道深渊”
澎湃新闻:当时因为什么注意到镇上的这些女性?
易小荷:我一直很关注边缘人物。2021年,“骚客文艺”创业失败,整个心情跌落谷底。我一个朋友知道我喜欢记录,就和我说你不如回家看看,我就想起曾在飞机杂志上看到过“仙市”这么一个古镇,它距离我出生的自贡市区仅有十一公里,但我对它一无所知。于是我带着一个模糊的主题去到那里。
澎湃新闻:你对那里有着怎样的第一印象?
易小荷:刚到的时候还挺有瓦尔登湖的感觉,突然能天天吃到兔子肉,吃到最新鲜的刚捞上来的鲫鱼,每天推开门都能闻到河水潮湿的气味。以前我住在上海,门外总是车水马龙的声音,是轮胎压过铁皮的声音,所以刚到仙市还觉得挺舒服的。但在认识了那些女人以后,这个印象完全变了。
澎湃新闻:变成了什么样子?
易小荷:触目惊心。我接触的每一个女性,她们的故事都让人震惊。打个比方,你在大城市里生活,周围都是职业女性、精英女性,你可能认识十个人,其中一个能和你讲出让你震惊的故事。但在仙镇,震惊的故事比比皆是,每个人望下去都是一道深渊,要么是没有得到公平的教育机会,要么是差点成为孤儿,要么跟母亲不能和解,要么一辈子被反复家暴。一开始我只计划去那边三个月,但后来我觉得不够,就陆陆续续在那里待了一年。
走在镇上,处处可见身背重物的女性。摄影 易小荷
澎湃新闻:你在镇上接触的第一个女性是谁?
易小荷:其实好几个女性是一起认识的,王大孃算是我最早确定想要写的,她的故事也是我跟了最久的一个。这些镇上的女性很多没有受过教育,哪怕有倾诉的欲望,也没有一个完整的逻辑,经常今天讲一点,明天说一点,像挤牙膏一样。全镇的人都知道或者目睹过她遭遇家暴,但大家似乎都习以为常,而她自己也完全没有想过摆脱这种生活。与此同时,她也是镇上最受欢迎的媒婆。
我想写出她的故事,并不是出于猎奇,而是因为这里面实在有太丰富的信息。再比如我写童慧和李红梅的故事,在那样一个小镇上,1990年代,一个女孩确认了自己的性倾向,这本身就能反映时代的变迁。更重要的是,当红梅成为“男性”的时候,她也被镇上的男性同化了,所以一个读者说得很好,说看了童慧和红梅的故事,我们会知道男性其实是一种“处境”。红梅是女性,但当她觉得自己成为了“丈夫”,她就慢慢靠近了镇上的男性文化,变得和他们一样抽烟、喝酒,甚至也有家庭暴力。
澎湃新闻:如果要你一个词去形容镇上的女性,会是什么?
易小荷:坚韧。她们的生活无比艰难,但都有一种原始的生命力,用毛尖老师的话,女人们有时候不只是和老公打架,还要和生活对打。我们生活在城里的人,尤其是北上广的人,我们的压力是什么?不是吃不起饭,而是想生活得更好,比别人过得更好。但镇上的女人不一样,她们的压力就只是活着。面对她们,你会觉得自己以前的焦虑和苦难根本不值一提。
这本书出来以后,我有个朋友做了一个内部分享,其中一位女性就说你能不能也关注下我们这个群体,虽然看上去都是精英,但也有好多烦恼。什么烦恼呢?她曾帮公司做出过很大的贡献,但领导把她的职位给了另一个年轻人。我当时就觉得有句话说得太对了——“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
这里形容女人的最高级词汇就是“能干”。摄影 刘溯
“不为对立,但求宽容”
澎湃新闻:书出来之后,你的受访者会看吗?
易小荷:她们很多人都没有看书的习惯,比如陈婆婆就不识字,她授权都是按手印的。在采访一开始,我就非常坦诚地告诉她们我想写她们的故事,我会录音,她们同意就同意,如果需要匿名处理我也尊重。说实话那边的人也不看书,没有一个人会因为我夹着一本余秀华的诗集就高看我,她们都不知道余秀华是谁。
陈婆婆聊起往事,语气平淡,却总忍不住去擦拭眼角。摄影 刘溯
澎湃新闻:书里有一句话挺让人心碎的,大意是说没有人可以告诉这里的女孩未来该怎么走,从来都是以身试法,拿命运去赌的感觉。
易小荷:我其实能在她们身上看到我童年的影子。我在自贡出生、长大,小时候成绩很差,但因为我爸爸是一个知识分子,我成绩再差他都告诉我要读高中、读大学。如果不是他的坚持,我也是走不出去的,最多考一个当地的技校。我们那个城市很小,虽然比乡镇好一点,但也是熟人社会,随便两个人聊起来,你的七大姑和她的八大姨都认识,然后你就要经受别人不断的审判。
现在这本书出来了,我发现它能引起很多共鸣,很多读者和我说她们也是从乡镇出来的,我写的故事她们每次回家过年都能看到,只是没有记录下来。
澎湃新闻:最近东京大学教授上野千鹤子引发了很多讨论,我也好奇你怎么看待现在的女性主义热潮?
易小荷:我自己对女性主义的理论研究得不深,但我希望大家都变得宽容一点。
就像仙市的女人们,她们每个人的生活都很艰难,我对她们充满了怜悯。我希望所谓的强者,无论男女,都能对弱者有所帮助。但现在很多“强者”只是在抨击和批判,比如指责镇上的女人们——“婚姻都这么失败了怎么还不离”“日子都这么惨了怎么还不走”,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处境,镇上女人的抗争就是坚韧地活着。《了不起的盖茨比》里写到一句话,当你想判断别人的时候,你要想想是不是每个人都有你那样的优势。环境很重要,认知也很重要。如果真是住在那里的人,你会了解逃离不是那么轻易的事情,大多数时候,你得学会理解自己的生活,先活下去。
澎湃新闻:经过这次采写,你会不会有一种“她们也是我们”的感觉?
易小荷:会的。作为女性,我能理解女性之痛和女性自身的限制,这些都是男性无法感同身受的存在。我们也会发现,经典文学作品里的女性视角实在太少了,基本上都是男作家在写,比如《包法利夫人》。但我觉得女性天然对女性更能共情,我能理解你的脆弱,我能理解你为什么被父母洗脑,我能理解你的生理之痛哪怕我没有孩子,男性能吗?他们甚至不曾经历痛经。
但我也想说,这不是一本为了挑起性别对立的书,我希望以一个媒体人的身份忠实地记录下小镇女性的一切,希望它能呈现最丰富的信息。我能理解很多读者把它标签成女性主义的书,这个没有问题,每个人都可以有自己的理解,但每个作家都希望自己的文本是开放的,不同的读者能够看到不同的信息。
这个小镇一个书店也没有(曾有过也关闭了),没有图书馆,仅能看到小人书和实用书。摄影 易小荷
“人生两次挫折,都是靠写作托举了我”
澎湃新闻:你觉得这一次古镇采访和你过去的采访有什么不同?
易小荷:是时间最久的一次。我以前采访NBA也算时间很长,因为整个赛季都在美国,但是这里面是有区别的。当时我们在《体坛周报》,工作压力特别大,编辑总会盯着你漏写的一些点。什么点?有的时候甚至是姚明吃了一块披萨。
但有一天我突然觉得,不管姚明是吃披萨还是汉堡,对我,对其他球员、球迷来说,都没有什么区别。可我写了胡慧珊,写了曹兆海,写了“麻风岛”的老人们,那或许就是他们在世上唯一的记录。《寻梦环游记》里说,一个人的终点不是死亡,而是被人遗忘,这些普通人的记录和姚明的报道相比确实没什么流量,但我相信它们是有意义的。
小镇上的女性背影。摄影 易小荷
澎湃新闻:这本《盐镇》首先有一个媒体人的功底,包括地方志的查阅、多个相关人物的采访,有时也会有一种在看人物特稿的感觉。它还多了文学性,比如写陈婆婆吃饭时那种陶醉的样子,会突然一下击中你的感觉。
易小荷:首先咱得承认自己的不足,我不能像博尔赫斯那样坐在图书馆里写出绝妙的小说,我没有那样有张力的想象力,我是必须要到生活里去的那种人,那样子我才能知道天空的颜色、空气的滋味,所以非虚构才是我最擅长的。
过去写体育报道,就算是写明星,我也会去关注一些别人不太关注的细节,比如我注意到一个篮球员运球的时候向上看,天花板就好像是他未婚妻的目光。但这种写法在当时不被接受,大家会觉得比起这么文学化的表述,他们更需要的是数据,是战术分析。直到后来大家发现美国《体育画报》也有很多人物特写,也拿过普利策奖,才明白这也是一种新闻写法。
到了这本书里,我可以放进更多的细节。也有人反馈说这本书似乎太冷静了,没有直接流露出我对这些女性的同情,但我想说呈现本身就是我的一种态度。作家当然不应该是冷血的,但我主张冷静的写实主义。我其实是一个写东西有点自恋的人,但现在我把里面的“我”全部拿走,我不想去做引导,故事是一条充满力量的河流,你何必去惊扰它?
古镇被划为旅游景区后,住在这里的人还是以当地人为主。摄影 易小荷
澎湃新闻:你觉得这一年对你自己产生了怎样的影响?
易小荷:我会觉得这一年的采访和写作也托举了我自己。我人生中有几次差点陷入抑郁,一个是传统媒体消亡,我只能退到做自媒体,做“七个作家”、“骚客文艺”,做到后面我又不擅经商,创业失败。可人生在世,总得有个支点,对吧。回想在仙市这一年,采访了这么多的人,倾听了这么多的故事,我学到最重要的一个东西就是每一种生活都有它的意义,不管它看上去多么艰难,多么屈辱。
澎湃新闻:现在回头看到这本书,你怎么理解“意义”?
易小荷:一开始真不知道这本书会怎样,身边一个出版社朋友还说过这个太小众了,可能没什么人关注。我就想不管怎么样,我先完成再说。她会有自己的生命,会找到自己的读者,其它都不是我的事情了。至少这一年的生活对我来说,我学会了以后要认真地吃饭,认真地写作,这是我生活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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