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新闻记者 陈晨 实习生 耿乃丁
5月19日上映的电影《故乡异客》的背后,是两个被电影“挽留”下来的人。
《故乡异客》海报
(资料图片)
导演李崧鸣在30岁那年,因突发脑膜炎去鬼门关走了一圈,之后住院长达13个月,胸部以下几乎完全瘫痪,失去自主生活的能力。人生几近坍塌的时刻,他有过一段恍惚失忆的时光——医生拿着本走过来,他指着医生喊:“场记,站着干嘛!上板儿啊,摄影师开机!”转过头来又随即把表妹喊作外婆,询问她死去孩子的状况。这一切生病的人自己浑然不觉,而这些画面被当时在侧照料的家人用手机记录下来。
那段时间里,李崧鸣惦记的两件事,一个是拍电影,一个是外婆。同时期因心脏病住进ICU的外婆几乎每天都被医院下的病危通知书“催命”。当时李崧鸣和外婆约定,两个人都要好起来,一起拍电影。 他以自己“没有资金请别的老演员”为由,向外婆撒娇“你必须帮我”,内心深处希望借此“留一留她”。
李崧鸣的外婆在《故乡异客》开机仪式上
因为这个约定,祖孙二人竟然都奇迹般地康复起来。外婆比李崧鸣好得更早一些,在他还行动不便的日子里,老人家便常常催着他,什么时候开机,什么时候给她剧本提前熟悉。这也成了李崧鸣能够完成《故乡异客》创作最大的动力。带着《故乡异客》的电影剧本,李崧鸣成为那年康复科里唯一走着出院的人。
《故乡异客》是一部带着李崧鸣个人生命体验与观察的电影,片中“三十而倒”的兴贵,不仅工作、情感不顺,连健康也失去。在家庭中诸位女性的照拂下,他的身体逐渐康复,感知力也在慢慢回归。在回顾往事的过程中,他惊讶地发现外婆眼中的现实生活和他多年来感受到的有很大的不同。记忆的落差,促使兴贵开始重新审视过往,他渐渐学会接纳,他在发现爱,也在失去爱……
“发现爱,失去爱”(Love Found Love Lost)是李崧鸣为电影敲定的英文片名,感知和接纳的过程让他试图将这部电影塑造成一场“90分钟的心理咨询”。通过不断地追问,他将生活彻底剖开。男主躁郁的渣男巨婴形象,时常让人恨得牙痒痒,但也不得不承认其中有许多普通人在亲密关系中真实的写照与投射。
《故乡异客》剧照
出品人茹颖翘是李崧鸣当时的女朋友,两个人是大学同学,在一起12年,拍电影的过程中也经历了亲密关系的考验。这亲人一般的感情,爱里有恨,知道某一时刻有更适合做工作伙伴的默契,但又不再像恋人般喜欢和亲密。这种游离暧昧的情感,和影片中许多无法言明、自相矛盾又有机统一的记忆共同构成一次深刻的追问和自省,成为故事的主要架构,并最终通过电影完成一种对自我生命的接纳。
在此之前。李崧鸣已经在影视行业摸爬滚打10年,拍过广告,也做过港陆合拍片的编剧和副导演。他是著名贵州籍青年导演毕赣是校友,和另一位著名青年导演忻钰坤在同一家广告公司做了两年打工人同事。毕赣拍出《路边野餐》蜚声国际,忻钰坤凭借《心迷宫》《暴裂无声》打开作者表达的市场新空间时,李崧鸣正冷静构思着如何拍出一部惊悚悬疑版的“故乡往事”。他直言不讳,“生病之前我就想取悦的是观众,希望别人觉得我特别牛。”生病以后,电影作为一种载体能够把最亲爱的人和最深切的感悟记录留存下来,成了他收获到的命运馈赠。
2021年,《故乡异客》入围FIRST青年影展“惊人首作”单元
2021年7月的FIRST青年电影展上,《故乡异客》入围FIRST青年影展“惊人首作”单元。一位纪录片导演在看完首映后说,如果今年的最佳女主角颁给外婆,那今年的组委会就太牛了!影片映后谈的环节,李崧鸣情绪突然彻底崩溃。表演技惊四座的外婆,在电影拍完不久后猝然离世。而短短几年里,李崧鸣密集经历了父亲、外公、外婆、继父、奶奶等亲人的离开。
“电影当然重要,它是理想,它是爱。”但那一刻他只觉得,如果有机会能更多陪陪亲人,“拍电影又算什么?”
时隔两年,影片又先后入围第26届卡普里好莱坞国际电影节主竞赛单元、第12届澳门国际电影节主竞赛单元,并获得第8届重庆青年电影展主竞赛单元“最佳编剧”、 第16届华语青年电影周“年度新锐荣誉特别提及”、第12届北京国际电影节注目未来单元“评审团特别提及奖”等奖项。
《故乡异客》获第12届北京国际电影节注目未来单元“评审团特别提及奖”
柏林银熊奖得主、导演杨超作为监制在影片后期加入,为这部充满私人表达的电影更接近大众调整出更明晰易解的表达。但不可否认,这部过于私人,全然没有明星的电影在电影市场上小众得近乎毫无存在感,影院的排片不足0.1%。为了多争取一些影院的排片,李崧鸣最近频繁奔波于全国各城市跑路演,通过面对面的交流,尽可能聚集起想要看到这部电影的观众。“拍摄电影是向内思考和挖掘的过程,如今为宣发跑出演和观众交流,是向外的扩散,终于能把这部电影,送到喜欢它的观众面前。”
以下是李崧鸣的自述,关于疾病、外婆、电影和爱的缠绕的人生。
李崧鸣
【自述】
这不就是最好的电影吗?拍它!
2017年2月9日,我从上海拍完戏回到贵州发病了,感染上结核。它和肺结核一样,但伤的是大脑。
人的身体是会“说话”的,精神上的所有问题,最终会以疾病的形式在身体上反馈出来。那段时间我爸刚去世不久,紧接着我外公也离开了。在生意上,我开的店赔钱,自己投的影视项目也亏了。我陷入了一种精神和物质方面的匮乏、空虚和难过之中。
人开始没有安全感的时候,就开始寻找源头,往往总想起那些让你更痛苦的事情,精神和身体都饱受折磨,三天两头被下病危通知书。
在生病时有9天的时间我处在“昏迷”的状态,所有的行为都失去记忆。医生拿着本走过来,我指着他喊: “场记,站着干嘛!上板儿啊,摄影师开机!”接着马上话锋一转,我指着一个我的表妹说,“外婆,你的孩子呢?你的孩子死了吗?”
《故乡异客》剧照
在那9天昏迷的时候,我嘴里念念叨叨关注的都是神仙洞、我爸离婚之类的事情。我还跟我当时的女朋友说:“我生病了,你居然不来看我。”她把我的手机拿出来,“你看,我在你床前守了你九天九夜!”那段时间我的状态,他们拿手机用视频都录下来。我看到那些画面,才意识到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那些独一无二的生命体验,它不就是最重要的最好的电影吗?拍它!
我无疑是幸运的。脑膜炎的结果大多非死即瘫或残。我的几名病友都是这样。同一病房的病友是个少数民族,上一周还在下一周那床就空了,上面放着一束菊花。那时候我就在想,要是我还能站起来,还能再拍电影,拍什么?我要取悦自己,要取悦我的家人。
写剧本的时候是在北京中国康复研究中心,因为很多时候躺着没事干了,我在手机上就每天编一场戏。我觉得自己还有用,还有价值,我有盼头。人得有盼头才能活下去。一起都跌入了谷底的时候我反而获得了能量。
从2017年中正式动笔,写到2018年年初第一稿完成,我带着剧本出院了。
和外婆的病中约定,成了最好的生命礼物
除了本身对电影的爱,更大的动力源于我的外婆。
当时我的外婆也进了ICU。我就给她打视频说,约她出院以后我们就一起拍电影,希望给她一些牵挂,不要那么容易放弃。没想到外婆很快就出院了,还经常会问我,你不是说你要拍电影吗?你要拍的是个什么电影?快把这个故事发给我看看。外婆不识字,得让妈妈舅舅念给她听,所以她一再催我,说自己需要提前熟悉剧情。没有外婆的督促,我可能没那么迫切地去创作,可能身体也会好不了,或者会好得更慢一点。
故事要以外婆为原型,构思过程中,我有了很多和她沟通的机会。结果在沟通的过程当中我发现,我们对于往事的记忆有很大的反差。比如曾经我问她想不想外公,我记忆里是她很想,但外婆后来却说,想他干嘛,死老头天天跟她吵架,死了她可开心了。那一瞬间我很崩溃,对过去的记忆产生了强烈的质疑和怀疑。我就把这些反差都写进了剧本。
很多人担心我的身体,觉得拍电影会不会太辛苦,其实那个过程很幸福。不爱才会觉得苦,你爱怎么会觉得苦呢?
《故乡异客》剧照
我拍戏期间最担心的两件事。一个是外婆倒下,一个是我倒下。那会儿我跟我女朋友叮嘱说:“无论发生什么,不要让这个项目停下,停下来就没了。”她泪眼婆娑地告诉我,她做好了预案。
那时候我们商量好,万一外婆倒下,就加拍一场葬礼,换个演员接着剧本继续拍,直接告诉观众外婆走了,让这个电影变成一个更虚实结合的东西;如果是我倒下的话,就让我的执行导演和摄影师按照我的剧本继续拍。
急着开机也是以为后来外婆的身体又出了问题,我怕再不拍会来不及。所以并不算是在准备充裕的情况下开机的。但开机后外婆的身体突然变得非常好,每天在片场生龙活虎的状态好到我和我妈都更担心了。她的状态越好我们就越害怕,老太太之前明明病殃殃的,突然这么有活力是不是“回光返照”?
我在拍外婆之初,我跟了她三个月。天天拿手机对着她拍,和她聊天,在挖掘她生命里的一些体验。外婆始终不会“表演”,因为一直面对手机,她已经习惯地在镜头前能够流露本能的反应了。我天天拿着手机问她,你想外公吗?想或者不想,说着我们又去地里种地,又去摘野果,又去喂小鸡。
有一次聊到她的原生家庭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外婆也是个孩子。我在拍电影之前,从来没有思考过原来她还有爸妈。那时我突然意识到她是个孩子。我很惊讶,我在30岁之前我没有这么考虑过问题。真的可能女性很早就有这种自觉的意识,但我真的没有。
拍完这个电影之后才过了两个多月,外婆就突然就离开了,走得很干脆,我觉得她再也没有牵挂了。
《故乡异客》剧照
外婆曾和我说,这是她这辈子收到的最好的礼物。
我们电影里面有一场婚礼和一场葬礼,群众演员有一半是我们花钱请来的,另一半其实是冲着外婆来的。他们听说外婆要去演电影了,就纷纷去找她拉关系,表示也想去露个脸。外婆就很傲娇地说,“可不是谁都可以演电影的”。结果这些乡亲们就送酒、送鸡蛋、送各种土特产小礼物“贿赂”她。我觉得这个挺有意思的,到外婆离开,那些小礼品她都没吃完或没用完还摆在客厅里。那会儿她就和我妈说,那些礼物都不是她最喜欢的,拍电影才是。
到现在,妈妈,我舅舅小姨他们都很开心,外婆虽然不在了,但是把我们最爱的人,以光影的形式永远保存在电影里,真的很棒。他们一直就希望早点看到这部电影,但我一直没给他们看,现在5月19号全国公映了,我就让他们自己去影院去大银幕,就看看我的外婆,看看他们的母亲。
电影是一场90分钟,自省的“心理咨询”
这部电影就讲一个30岁的男人因为生病瘫了,坐着轮椅,衣食住行,包括生活里所有私密的行为,都需要他人的辅助才能完成时,他“有幸”从身体和精神回到婴儿的状态,成了一个巨婴。这个过程里,女朋友不是他女朋友了,连同母亲、外婆,三位女性重新孕育了一个新的生命。而在他好了之后,他的女朋友走了,外婆也走了,所以英文名叫《发现爱,失去爱》。当你发现爱的时候,时间和人都不再等你,你成长了,但有些人你也失去了。
我是做类型片出身的,做了10年编剧,拍广告、做类型片。曾经我想拍的电影也就是类型片,让观众都觉得很牛的那种。但这是我的一部自省、自我批判的电影。我很讨厌电影的男主,恨他是个巨婴,是个傻子。我很爱那三个女人,她们都像妈妈一样抚养男主内在的小孩在长大。
我无法否认他和我的关系,90%有我自己的影子,就是根据自己为原型来做的。我痛恨曾经的自己,但是没有用。当你明白一些道理,懂得回馈的时候,她们已经不再等着你了。
《故乡异客》剧照
我和女友当时相处了12年。做这部电影的那几年,我们的生活工作24小时在一起,这时候才突然发现,原来我们做彼此生活的合伙人,并没有工作上的合伙人愉快,于是她成了睡在我隔壁的兄弟。从我生病开始她就是那么照料我,甚至比电影里还要好。
电影里的许多台词都是根据她的话写出来的。比如一般的编剧会写,“我要跟你分手,我恨你。”但我的女朋友真的会一边带着爱,又一边带着恨地说,“你会失去我的。你已经失去我了。”这就是她说分手的方式,我从没有在电影里听到过这样的台词。我觉得很宝贵,也很感谢她。她会对我说, “崧鸣,我们的爱情虽然不在了,但我们的爱还在。”
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对亲密关系有了更多的思考和感受。后来有一天她跟我说,“崧鸣,你要感谢我,你的剧本我给你贡献了很多。”我说,“是的是的,我请你吃饭,我请你吃海底捞,开开心心地吃海底捞。”
这部电影对我来说,它是一次深刻的自省和自我批判,同时也是一场心理咨询。
我电影里面就有个“心理指导”,拍电影那会儿,我已经做了五年的心理咨询。一场心理咨询的时间是90分钟,这部电影也可以理解为我和心理咨询师的一次长谈。被不停地追问过去的那件事情会一遍遍让我重复回忆某个瞬间。
比如我一直认为我的外婆、外公两人很恩爱,但我外婆说,外公死了她特开心,一个人可嗨了。我接受不了,它颠覆了我对于亲密关系的最后一点美好的幻想了。我想去质问外婆,为什么毁了我对于亲密关系最后一点渴望和向往。心理咨询师就一遍遍问我为什么接受不了,下一次咨询我们还是聊这个。
他其实没有帮我在解决问题,就是在让我不停地思考,直到我自己说出来,“其实好像也没毛病,没问题。可能外婆跟我说那话的那一瞬间,她真的就想起了外公的不好,就说不爱他。可能在曾经小时候跟我说那话的那一瞬间,她又想起来好的地方,那时候是爱的。我应该尊重她。”然后我得到咨询师的赞赏,说 “你很棒哦”。
《故乡异客》剧照
所以我的电影讲的是“爱与接纳”,曾经对他们不满,我很痛苦,但我现在应该拥抱对他们不满的自己。爱的完整的部分就是有爱、有恨、有喜欢有不喜欢,就像硬币的两面它才会完整。
接纳不是和解。和解是我打你一拳,我俩干起来了,但我俩和好了。接纳是我俩打了一架之后从此不相往来,但我接受这个现状,不为它痛苦。没有那么强烈的情绪,只是允许它存在而已。我花了5年时间,花这么多钱,我最终就得到这一点点,最重要的东西。
它无关技巧。我是编剧出身,我能玩的技巧多得很,花活很多。但这部电影,完全不需要这些东西了。
对未来保持期待,也接受失败
从影展亮相到正式上映,又过了两年。其实参加FIRST之前,我们已经拿到龙标了。之后又经历了一些技术上的调整。申请公映许可的同时,也在谈宣发,是一个挺漫长挺煎熬的过程。艺术电影的宣发资源是有限的,基本跳不出业内的小圈子。
还有一个问题是排片,所以我们大量地跑路演,希望尽可能争取到一些排片。
杨超导演在我们后期比较困难的时候加入,给了我们很大的帮助。如果没有杨超导演,大家看到的电影的版本,结构可能没有现在精彩。从之前的版本到现在的呈现,我们删掉了将近一小时的时长,监制常说一句话,两害取其轻,在冗长和保持自我表达的完整之间,还是应该选择对观众更友好。
跑路演的过程感觉又瘦了四五斤,忙起来真的是经常会忘了吃饭,这是我最近的新发现——宣发特别利于减肥。
《故乡异客》剧照
要面对更多观众,多少内心是有忐忑的。虽然这部电影有我的生命体验在里头,但它并不完全是我。我只是把我和我所观察到的生命里面的经历经验,集合在兴贵这个人身上,集合在妈妈、外婆、晓洁的身上。
就像电影的主题是接纳,我们接纳允许自己这么任性地去拍这么一部艺术电影,大概也要接纳允许有的观众可能会不适应和不喜欢,也接受它在市场空间里的艰难——我们最开始在创作的时候就有一个宗旨,对未来保持期待,但也接受失败。
拍《故乡异客》的时候,我觉得这就是我人生当中最后一部电影,无所谓的。大不了拍完以后写剧本,拍广告,回老家办个培训班。好不容易再活一次,我不需要再活在所有人的眼光里。我现在只想为自己而活,每一分钟我都想跟自己在一起。
但《故乡异客》是一个新的起点,我知道自己可以继续拍下去。我下一部电影会是部对观众很友好的类型片,当然也有作者的成分,讲一个女性的自我成长。我不想给自己设限,拍什么,看我心情,开心更重要,但这是内在的我自私的说法。一个更合理的说法是,我的下一部电影不希望我的兄弟们再那么苦。最理想的情况是,一部作者电影、一部类型片这么交替着拍,我觉得自己这些年的经历再拍5部电影都拍不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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