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舞诗剧《诗忆东坡》日前在上海文化广场首演。作品以今人的体悟理解、古今情感互文为阐释基础,作出了具有中国文化特质的国际化当代表达。
舞的不是东坡的形象和故事而是灵魂
这部诗剧的呈现,没有直接铺陈宋代词人苏东坡的具体人生和境遇故事,没有陷入具象的事件或情感、矛盾纠缠,也没有将东坡先生以“剧中人”方式直接立于舞台。而是在当代剧场的审美样态下,以深度融合戏曲、太极等民族语汇的现代舞为主体,古琴曲与现代音乐对话,诗文、书画、篆印、动漫等多重视觉与舞台美术共生,情节消失,情境在线。剧场舞出的,是诗人东坡的灵魂、眷爱、忧思与乡愁。以“境生象外”的华夏艺术之美,彰显人格之美、精神之美。
(资料图片仅供参考)
精心铺排叙事,巧妙结构戏剧冲突,塑造极具个性的人物,是剧场艺术表达的传统常规范式——艺术家驾轻就熟,观众也易于捕获和消化。若言直接将人的灵魂世界置于舞台,让精神之美充溢于剧场,则往往可望而不可及,或担心会不会有些玄幻虚空。
现代舞诗剧《诗忆东坡》中,集总导演、编舞、编剧、设计等多重创作身份于一身的沈伟和作曲陈其钢、编剧郭长虹、灯光设计萧丽河、书法设计杨涛等组成的艺术家团队,将对东坡先生词作的理解,化作自我感知,深度投入地感动自己,再通过肢体和多重视听予以外化,在飘逸、溯游、延宕、对峙的动静虚实中,施以有内在逻辑和层次的持续递进。观众在剧场的时空营造下,心境与情感被慢慢地浸染、影响、唤醒,与舞台和舞者、诗歌和诗人的呼吸同频,感同身受,激发出“不思量、自难忘”的似曾相识和共鸣,仿佛东坡先生就在剧场的氤氲中和我们同在。
《诗忆东坡》如同沈伟的其他作品,很少使用激烈的肢体和表面化的技术技巧,沉稳清宁,无为有为,从容化生,给出更内在的情感汹涌,亦与东坡先生的人生态度和价值取舍十分契合。苏东坡的伟大之处,不仅在于词作,还在于人格魅力和精神力量。无论顺境逆境,对己对世都多情而不溺情;一生漂泊,走到哪里都留下溢满才情的作品和泽及后世的善行;宽厚对人,甚至对曾经伤害过、背叛过他的人,都施以理解和善意。穷达多变的人生辗转,不肯趋炎附势的屡遭责难,本是人物塑造上最好表现的矛盾点,但沈伟带领主创们舍易求难,执著于更深层的挖掘,更能实现心灵互动的表达。循着苏轼荣辱不惊、波澜不兴的精神价值,抓住清风月下孤独行者的表征,着力表现把酒问天、慨当以慷的情态。没有小恩小怨的私我哀叹,有的是忧思之隐忍、悲喜之彻悟与豪放之酬唱。
气定神闲中的情感表达,如同梅兰芳先生秉持的中正平和,既节制又充盈,既灵慧又庄严。这样纯净的作品,源自创作者内心的干净,源自对艺术追求的纯粹,不带世俗的功利性,与东坡文风一脉相承。
作为一部现代舞诗剧,并不确定哪一段情感是个人、家庭等私人感情的,哪一段是忧国忧民、民族大义的。就是直接感知到的沉吟、质询、问梦、痴醉、哀伤、流连、豪放……种种各不相同、可以多解但趋向明晰的情感,有逻辑地累积叠加,相互勾连,相互支撑,就像在长嗟短叹,平上去入,平平仄仄,沉吟出立体的诗人情感世界,造就诗人和诗剧活的灵魂,构成回味所有东坡诗篇的万千溪流,悲欣交集,缠绕于心。
这些情感,是不分东方西方的芸芸众生在其广阔人生中易于体验到的、被唤起的。无论是否读过东坡诗词,是否了解东坡其人,大都能在进入情境后,或深或浅地从中感受传递出的所思所悟。
现代舞与诗词、书画、音乐、武术、戏曲……
流转,是《诗忆东坡》舞台表述上的一大特征。肢体关系在阴阳刚柔的有序分合中,相生相济。舞者带着意念的行动,或徐或疾,或静或动,织造出天、地、人合一的气场。舞者的流转就是诗词在流转,就是辗转千回的思绪在流转,也与东坡人生历程暗合。
诗剧开场,男舞者缓缓走上并穿过,带出探访和寻觅的意蕴。纱幕拉起,远处悬起的圆形中,雕塑般的舞者以太极元素的现代舞身法,归去来兮,来去归兮——现代舞艺术家曾焕兴形神俱佳的空净气质,暗喻历史记忆与当代感思的和合。雕塑意味着固化的历史或神性,是包括诗画在内的凝固了的载体。太极是活化的人和人性,也像是不能被捆缚的魂魄。独舞的清冷,亦带出诗人东坡“高处不胜寒”的孤独。从古到今多少事,褒贬毁誉任凭说,舞者似是在天地日月间,变与不变皆从容,与古今人类、与世界和在场个体无言对话。
书墨画出的东坡人生轨迹,特别是笔迹在不断折返、伸长后,让漂泊的苍凉感渐生,令人动容。笔迹也好,轨迹也罢,生生刻出“千古风流人物”的波折心路,踽踽独行,命途多舛。人生追求之路,艺术理想之路,又何尝不是这样?
十四枚东坡字号的篆印再现,女舞者精灵般跃动,迅即抹去了片刻的感伤。敏思活跃的篆刻精灵,诗的精灵,一簇一簇浪花般袭来,汇成小溪河湖,汇成诗的大江,浩浩东去。群舞激情交错过后,舞台上转为静谧深邃的大海,是大起大落后的人生心境,是广阔的无我心胸,庄子笔下的《秋水》意境跃然而出,为第五幕做好了铺垫与逻辑应和。
第三幕“夜来幽梦忽还乡”,是全场最追魂摄魄的一幕。青年舞蹈家苏鹏与吴孟珂奉献出高度克制与凝练的男女双人舞,对“十年生死两茫茫”的诠释堪称出神入化。近乎静滞的迟缓游移,空间上保持绝对距离的对峙,动作与表情趋向却是剪不断的万千牵绊。这远远地如影相随,欲悲无声,步步泣血,是何等的苦痛啊!女舞者青丝做笔毫,成就了“等不及白发三千丈,且蘸乌墨,留下诗千行”的悲壮凄楚画面。我相信,这不仅是对男女的爱恋,也是对故土、对世界、对生命的深沉苦恋。它不仅属于东坡,属于创造这动人情境的艺术家,也属于每个被打动的我们。
这一幕采用陈其钢音乐《江城子》极为恰当,戏曲声腔的充分利用,与现代音乐格调竟是十分相配,遥相呼应,生出更辽阔的内涵,长啸悲鸣平地而生,游荡于心。在当代音乐创作中,陈其钢先生是吸纳和巧用中国古典元素的杰出代表。随后的古琴曲《阳关三叠》与陈其钢的《悲喜同源》部分章节精妙连用,体现了沈伟、陈其钢等人将中华文化置入世界语汇的努力,通过承继化用古典诗词的比兴手法,推进了“千里共婵娟”原义和今古文人心意相通的新解。
当代剧场里的《水调歌头》,显然不忍再让东坡先生独舞弄清影,而是比借《阳光三叠》的故人离情,赋予更久远更多元的今古文人之惺惺相惜,从而让东坡先生之问兼为亘古之问与当代之问。送故人,思旧友,带进了迎君归来同唱和的新愿景,是向以东坡先生为代表的历代先贤的真诚致敬。
随着《悲喜同源》第二主题的奏响,舞者数度深深回眸,空间制造出人物对望和肢体呼应,蓦然间把情感一下抖落开来。抚今追昔的释怀与壮志未酬的不甘,东坡对天地人生之依恋和今人对东坡先生之怀恋,复合交加,情感张力跃然于舞台,也成为后续段落情绪发展的先导。苏鹏与盛浩哲的男子双人舞,像是神与形的共舞,也像是今古对话之共舞,更像是寻找与被寻找的共舞。知音难觅,终遇高山流水,舞者以理想化的畅游,献上对东坡先生的深情抚慰。
随着一抹岁月印痕的写意,马车、黄包车缓缓驶过,更意外地滑入了自行车、滑板车、滑板——真是神来之笔。它不是简单的过场,是岁月星辰的更替,更是人类从蒙昧到有获得工具的能力,再到超越工业文明,不断摆脱桎梏,追求更加自由的象征。在这些不断演进的进程中,苏东坡及其代表着的华夏文化精神,一直与我们同在。
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第五幕的色调渐显明朗,也是民族语汇更加鲜明的段落。太极、醉剑、戏曲身段等诸多元素信手拈来,毫不违和地与现代舞合为一体,尽兴尽情。在七色五行“金木水火土”的斑斓中,滑板车上的悠然自得,散开来的秀发飘飘,透着难得的空气自由与山水润朗,演绎诗人未竟的“人间有味是清欢”“此心安处是吾乡”的故园梦。
在这部现代舞诗剧中,书画起着不容忽视的作用,从背景到视觉核心,到在时空节奏和抒情表意上发挥作用,无处不在。苏东坡的一生,成在笔墨,醉在笔墨,美在笔墨,也“败”在笔墨。于是,终幕前那屏幕上交织起来的笔墨,和着音乐勾抹涂画,就有了叹息和抑扬之动态生命,伴随着终场的放眼望,一蓑烟雨寄情,痴梦不改。
艺术家的个性与回归、爱与反哺
现代舞诗剧《诗忆东坡》的成功,特别要强调的一点,是主创团队在一众文化学者的护持下,极其注意挖掘东坡诗词艺术精神的非物质意义。抓住了这点,才能不局限于文本表象,找出世代敬仰、接续传承的核心价值,才能完成对先贤经典的解构再现,才能彻底以深入内在的方式,实现与东坡先生精神意念、真善美价值取舍的古今呼应。净心凝神,以纯粹之爱致敬先贤。
还要一提的是,《诗忆东坡》的用光极其干净,层次通透鲜明,素雅高洁,与整部作品的美学调性相一致。我们需要建立这样的信心,简洁和朴素是有力量的,过度炫彩不是唯美。没有情感支撑的“唯美”毫不动人,反倒是美学目标的迷乱与丢失。
我们希望以国际化语言讲述中国故事,更需要具有鲜明独特个性的国际化语言。沈伟的艺术个性,特别是现代舞语言个性,建构在对母语文化的钟情上。他的诸多作品中,戏曲之手眼身法、太极之混元意气、书法与水墨的运笔之功,都自觉不自觉地带入其中——即使他的《春之祭》《布兰诗歌》等非常西方化的作品中,上述元素也依稀可见。所以,与其说《诗忆东坡》是沈伟和朋友们用易于世界接受的语言来阐释东方文化,不如说是他的鲜明民族个性在广为世界认知后,再次表达自己对母语文化的爱与反哺。相较于日本舞踏走到世界舞台一隅,沈伟、陈其钢等为代表的杰出华人艺术家,将戏曲等华夏文化的审美带入了更广阔自由的空间,应该更有影响力,值得引以为傲,值得国内业界认真研究揣摩,携手共进,发扬光大哺育了我们的民族艺术,为世界文化做出更多贡献。
从《只此青绿》到《诗忆东坡》,出品方中国东方演艺集团给了艺术家一片神奇的土壤,收获了优秀作品,展现了国有院团的时代责任。先贤的文明成果的传播,要靠优秀的品质和放之四海而皆准的人类理想和价值观,唤起内心共鸣和情感同频。因为任何人都会相信,诞生这样优秀作品的土地,必定是美的、值得向往和尊重的,这里的人民和他们创造的文化,必定是伟大的。
用国际化的语言、新的维度来诠释东方文化,首先要有国际化的视野角度和包容心态,要积极调动和发挥有世界影响力的艺术家的能量,用他们的认知和擅长的方式来表达,而不是刻板地用自己固化甚至退化了的认知来审视判断,否则国际化的语言将难以适存。要为可能出现的水土不服提供帮助,更要站在交流的、学习的心态来实现国际间的合作。站在世界文化格局的角度去诠释中国文化,必须克服慵懒保守的固步自封和盲目自信。文化的交流传播,不能满足于物理空间走出去,更要实现心意相通、情感相通、审美相通。
摄影/王徐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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