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路就像空气,是生命的基本要素之一,它构成生活的秩序,支撑起生活的内容。
可我自从工作以来,坐在椅子上的时间却越来越多,脚掌与地面的激情日渐稀薄,身体与椅背的缠绵温存反倒与日俱增。这是一种需要警惕的结构性转变,我们不再献身于走,而是终日忙碌于坐,坐着处理数据和信息,坐着点赞与观看,万物互联的世界需要坐着来联结,而走似乎只意味着落后和缓慢。
可是坐很单调,走路的叙事却五花八门。悠闲时管它叫溜达,上班路上称通勤,消费语境里是逛街,户外情境又摇身为徒步,运动时是健步走和快走,在修行的人眼中走路是行脚或经行,而哲学家走路是孤独的漫步遐思。
(资料图片仅供参考)
走与路相伴而生,路是世界的虚实与变化,而世界的敞开则仰仗于走。在《桃花源记》里,那个武陵渔夫先是“缘溪行,忘路之远近”,然后忽逢“夹岸数百步”的桃花林,他疑惑前行,在林尽水源处,发现一个小山洞,进去后“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后终于豁然开朗,由此走进了桃花源的世界。
如果对走做一次解构,那么可以说走是由三个枢纽构成。这三个枢纽分别是步的生成、步的回收和步的吞没,三者联动,走路即刻诞生。步子一经迈出,就注定了要被回收和吞没的命运,它似水流年。而这三者,彼此都无法独立存在,脚步的形态和时间很相似,逝者如斯夫,每次行走都像一江春水,脚步不断涌现、逝去但永远崭新。
某种意义上,“生生不息”就是脚步的不断生成和轮回,世界就是一场漫游者的约会。武松在水浒里绰号为行者,希腊人管亚里士多德叫漫步者,因为边散步边讲课,他的学园被后世称为逍遥学派。
而贾宝玉是踱着步去看林黛玉,苏轼在雨中吟啸着徐徐而走,梭罗踩着落叶漫步在瓦尔登湖边,康德有他每日专属的哥尼斯堡小径,而海德格尔有静谧的林中路,诗人兰波被人称为“把风当鞋垫的人”。这些人都是走路高手,他们只走寻常路。
除此之外,开车、坐电梯之类也算是走路的一种,它们属于机巧方便式的走路。而坐卧和站立则是走的停滞,走加快节奏就能成为跑,再放浪形骸点就是蹦跳,走路几乎是一切的基准。
尼采说,我们只能对在露天、身体自由摆动和肌肉肆意活动的情况下产生的思想顶礼膜拜。在他看来,成为闭门不出的人,就是对思想犯下的滔天罪行,所以就需要仰天大笑出门去,步的三枢纽分化又聚集,流动又抑制,有如一双风火轮。
我们总是和这里道别,又前往其它任何地方,我们走故我们在。之所以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就是因为走是造物之无尽藏,它用之不竭,无远弗届,大路朝天,只要走起来就能别开生面,柳暗花明。而所有走路又都有其韵律,那是来自身体内部的沸腾。我们的世界就是由走路编织而成,从小到大,是走路不断打开视野,让远变为近。
最近,我读了本叫作《无限与视角》的书,作者是位耶鲁大学的哲学教授,他说当今我们有必要重新回到一种“地心说”,重新把地球体验为宇宙的中心,因为这里才是我们生活之所在。想来,地球也只能是在我们脚触大地的那一刻才产生出中心感,中心不是一个几何位置,而是一种身体知觉,它是一次动态的脚步生成,是脚拂大地的瞬间。
所以,我又开始试着重新学习走路,学着重新热爱走路,就像我一岁时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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