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北京青年报记者王勉
法国国宝级漫画家让-雅克·桑贝最新中文简体版作品《所谓友谊:我需要陪伴,但我更渴望抽离》新近出版,书中有110组桑贝的原创插画,还有他和好友马克的3万字访谈。在书中,桑贝清晰地揭露出当代人情感中拧巴又难以猜透的隐秘,浪漫中带着犀利,清醒中不失温柔气度。他的新书画风依然清新自然,给人以温暖、纯真、诗意、自由的感觉,他仍然是“美好”的代名词,仍然是那个“最会画春天的人”。
(资料图片仅供参考)
去年8月11日,桑贝去世,长眠于法国德拉吉尼昂市,享年89岁。桑贝在我国同样拥有众多读者,在他去世一周年之际,本版特邀请画家赵蘅、译者黄荭和读书博主袁泉谈一谈她们心中的让-雅克·桑贝。
桑贝的故事
画家必须看到所画人的内心
19岁开始从事漫画创作的雅克·桑贝,上世纪50年代中期与勒内·戈西尼合作了“小淘气尼古拉的故事”系列,这部漫画让全世界小朋友为之疯狂,全球销量1500万册。而带给无数人温暖感觉的桑贝,本人的童年生活却并不幸福,他的原生家庭生活拮据,继父是个贫穷的酒鬼,时常醉酒回家引发家庭战争。小桑贝极度自尊,细腻敏感,他躲避家庭,喜欢学校生活,在学校里,他堪称孩子王。有一次,他看到一间教室天花板上的活板门开了,就怂恿全班同学爬到屋顶上,所有人都快活极了。
贫穷和并不和睦的家庭没有令小桑贝沮丧,反而使他从小就拥有一种幽默反观的能力。他曾回忆:“妈妈用力给我一巴掌,因为用劲太大,以至于我的头也撞到了墙上,这样我就像一共吃了两记耳光。”
他还曾在自传《童年》中描述快乐,并称快乐是人之所以能活下去的奇迹,说那是“不可言喻、难以言表的东西”。
后来桑贝爱上了家里的无线电台,想从音乐中寻求安慰,甚至曾梦想成为一名爵士乐队的成员,但是家里没有钱让他去学习音乐。无奈的小桑贝无意中拿起了纸笔,他发现用简单的纸和笔也能抒发自己的感受。他从12岁开始画画,卖出的第一幅画作是无家可归的小狗在大雨滂沱中拖着一口锅。
14岁时,桑贝因不守纪律被学校开除,开始打工谋生,他参加过各种工作考试,但都没有通过。19岁时,桑贝揣着他所有的“积蓄”来到巴黎,在这里他第一次看到了美国的《纽约客》杂志,由此产生了为《纽约客》画画的愿望。
1978年,桑贝为《纽约客》画画的愿望得以实现。此后他为这本杂志画了100多个封面插图,这对《纽约客》来说也是史无前例的。《桑贝在纽约》中讲述了桑贝与纽约的故事:只会两三个英语单词的桑贝住在纽约,即使有人大喊“着火了”他也听不懂,但他喜欢这里的每个人都干着自己喜欢的事。同时他也谈到,在纽约会特别感到人的渺小。
在大都市的生活经历或许强化了桑贝的绘画风格,他喜欢画小小的人物置身于空旷寂寥的环境中,在平淡简单的生活中偶现诗意的瞬间。桑贝认为“画家必须看到你画的人的内心,才能成为一名优秀的艺术家——或一名优秀的幽默家”。
或许正是这份自我意识中深刻的幽默,使接触桑贝的人都为之喜悦温馨,上海译文出版社桑贝作品系列责任编辑黄雅琴曾在一篇题为《一想到桑贝,我的嘴角就忍不住上扬》的文章中说:“桑贝系列是我迄今为止编辑生涯中做得最开心的一套书,是的,一定要用最高级,而且没有之一。责编过的其他作家可能很伟大吧,但纯粹的欢乐属于桑贝。”
40后画家赵蘅与桑贝
桑贝画出了法国人的特质和法国式的风情
桑贝在画家赵蘅这里,也是如此一般快乐的感觉,虽然她说自己接触桑贝很晚,而且至今还只算是个门外汉。
“第一次接触是在一次国际图书博览会上,在一个童书大厅里,花花绿绿的绘本堆得像小山一样,孩子们和家长都在兴高采烈地挑选着,桑贝的作品一下子跳入我的眼帘。”虽然书名现在已经记不得了,但那生动可爱的画风却令赵蘅过目不忘。后来,赵蘅把博览会上购买的桑贝书送给了心爱的孙儿。
赵蘅认为只说桑贝是漫画家不够准确,“因为他对连环画、插画都在行拿手”。《所谓友谊》是桑贝留给世人的最后遗作,题材是不可或缺的友谊话题,赵蘅在一口气读完3万字对谈后,想向桑贝表示深深的敬意!
“书中的故事虽然发生在法国巴黎,但那些人际上的种种事端,人们的喜怒哀乐、小肚鸡肠,以及获得真诚友谊的幸福感,几次看得我忍不住发笑。”赵蘅说太喜欢这样的幽默感了,虽然是法国式的,但带有普遍性,亲切、轻松、滑稽极了。
作为画家同行,赵蘅自然格外留意作者的画技。她看到桑贝的铅笔、钢笔线条行云流水,水彩画面淡雅,绝少浓重色块,看似漫不经心的涂色中却有光感,画出了城市的光线和空气感。“他的人物造型也非常灵动,常常只是简单几笔就交代得清楚明了。”赵蘅最看重的是桑贝画出了法国人的特质和法国式的风情。
“桑贝有一幅画,画的是他自己,在向书架上作家著作脱帽致敬。那是一幅钢笔画,只有致敬者的衣着涂了墨色。屋外熙熙攘攘,唯有他一个人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赵蘅感慨,他是如何想到这样画的,他表达出的敬畏心情让我深受感染。
桑贝谈友谊,也是令赵蘅深有共鸣的话题。“这是一个恒常的话题,友谊对任何人都不可或缺,我今年78岁了,依然如此。”
赵蘅不记得“友谊”一词自己是何时意识到的,好像与生俱来。小时候爱唱的那首儿歌“找呀找呀找朋友/找到一个朋友/敬个礼,握握手/你是我的好朋友”,边唱边带舞蹈动作。她记得小时候,有一次妈妈到幼稚园接她,她正和小朋友特别认真地在唱这首歌,一见到妈妈,立马红涨了脸。赵蘅一直为此奇怪,在家人面前反而害羞?或许友谊要伴随着成长吧。
独不是孤,想明白了这点,就会有一种莫名的幸福感
谈起自己经历的友谊故事,赵蘅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1956年我和父母到德国,认识了犹太女孩玛丽,她大我两岁,我们结下了深厚的友谊。”1957年赵蘅一家回国,玛丽到莱比锡火车站送行,车开了,她还追着列车跑,谁也没想到两个小伙伴这一别就是39年。1996年赵蘅才又回到欧洲,多方打听玛丽一家的下落,最后通过父亲的一位德国学生找到了,玛丽已搬到柏林。赵蘅好不容易拨通了电话,唤了一声“玛丽”,电话那端马上问是“Heng”吗?赵蘅激动得很:“这种感应太绝了!它让我深深相信真正的友谊不会因时空变换而隔断。”后来两个昔日的小姐妹见面,赵蘅发现玛丽表情、神态都未变。
赵蘅和桑贝《所谓友谊》一书的译者黄荭,也是见面不多但能心心相应的朋友。“黄荭的名字还是我妈妈先告诉我的,她们俩都搞翻译,我妈妈常说她是才女。”今年春天在南京,赵蘅去拜访过黄荭颇具法国风格的家,那长满花草的露台,让她深为黄荭的生活态度所感染。
赵蘅相信真正的友谊可遇不可求,是冥冥之中的天赐。“上个月我去漠河采风,在开往哈尔滨的列车上遇见一位宋女士。我搭错了车,她坐错了位子,这样我们就认识了。”在车上两人画画加微信,车未到站已像久违的朋友。这一次的相遇让赵蘅想到歌曲《传奇》中的表达:“不仅有爱情的奇遇,更有友谊的魅力,因为追求美好是大家共同的动力。”
朋友之间,桑贝认为最主要的是忠诚、克制、尊重,他特别强调尊重,这一点赵蘅同样赞同,她还想加上包容和默契。“在汉语里有好多词汇,比如畅所欲言、无话不说、话不投机半句多等,其实都是相对的,任何关系都需要有克制。我也经历过背叛,受到过偏见和曲解的伤害,痛苦过,心碎过,但回顾大半生,更多获得的是感动和温暖。”赵蘅的话透出人生艰难,无人易过,人人都需要友谊,“我坚信人间自有真情在。我对中国旧传统的一些习俗,如明哲保身、自扫门前雪等处世哲学,一向有保留看法,尤其反感冷漠”。
赵蘅对桑贝渴望陪伴又需抽离的主张特别有共鸣。“再好的陪伴,也需要保有自己的空间。”她的母亲杨苡先生生前喜欢说“我享受孤独”,她为了有一点儿独自的空间和时间,宁可让住家阿姨下午去邻居家做两小时工,她用这段时间看书、看译制片,东摸西摸做自己的事。“她每天还都睡得很迟,因为舍不得这段没有干扰的时间,她要在这段时间里随心所欲。”赵蘅认为妈妈是既需要陪伴也需要抽离的典型,她非常理解。“我也独居30年了,同样一直这么安排自己的生活。但我说的独,不是孤,想明白了这点,就会有一种莫名的幸福感。”
70后译者黄荭与桑贝
他让你世界分明,内心丰盈
黄荭是《所谓友谊:我需要陪伴,但我更渴望抽离》一书的译者,她说自己的翻译过程非常愉快,有一种偷着乐的感觉,虽然是出版社推荐的选题,但她也真的喜欢。翻译桑贝,还勾起了她的某些回忆,让她听到了自己内心的某种回音。
桑贝画过一个农场,女主人骑着自行车,她养的一只母鸡跟着她,一路跟到了集市,还陪着女主人卖了它生的蛋。黄荭因此忆起从幼儿园到高中生活过的松阳小县城。“县城特别小,群山围绕,每户人家都养鸡养鸭,我们家也有一只母鸡,那只母鸡不知道是不是基因突变,长得特别高大,像公鸡那样雄赳赳气昂昂的,特别自信。它可能觉得自己特别美,所以特别喜欢见客,也特别喜欢出去玩儿。我当时还在上小学,这只母鸡经常陪我去上学,送我到学校后它还会自己回家。”黄荭说,读桑贝的文字时,自己很容易地想起了当年的母鸡伙伴,感觉阅读的是别人,其实说到底阅读的是自己。
还有一幅插图,黄荭也觉得特别有意思。“有两个场景,这边是一扇窗,窗里边是女主人和她的一只猫,人和猫都是阴郁的样子。窗外则是男主人跟他的狗子,欢蹦乱跳地在院子里玩,然后女主人跟猫讲:‘没什么好羡慕的。’”这无疑是一幅幽默画,它可能让人想到夫妻间的关系,也可能让人想到猫和狗之间的关系,还可能令人想到其他的文学作品。黄荭想到的是法国女作家科莱特的《动物对话》,因为科莱特也是用了动物视角去讲述男主人和女主人的故事。
“读桑贝是快乐的,他让你想到自己,想到其他的世界,你会觉得世界分明,内心丰盈,外面的世界也一下子变得丰盈了。”黄荭认为《所谓友谊》拓宽了友谊的边界,也涉及了动物,“因为人和动物之间除了养育的关系,很多时候还有陪伴的责任”。
维系友谊,桑贝说要靠言语,但话要少
黄荭理解桑贝,因为在某种程度上他们都属于创作者。在创作过程中不愿意受到打扰,需要一个相对安静、可以安顿自己的时间和空间,但人又是脆弱的动物,不能永远生活在孤岛当中,所以在创作之余,又会喜欢呼朋唤友,这也就是人的多样性和丰富性。
黄荭说:“通过桑贝这本书,我们可以更好地看待友谊,真挚的友谊也需要相互磨合,然后达到最舒服的距离和度。”采访者马克是桑贝的好朋友,他的有些问题提得挺尖锐,比如问桑贝在现实生活中有没有绝交的朋友?什么样的朋友他会绝交?黄荭觉得通过阅读他们的对话会给人以警醒,如何去维系友情?
在黄荭的经验中,时间和空间都不影响友谊,某种程度上友谊像石头投到湖里产生的涟漪,一圈圈泛过去,使人的交往更加广阔。黄荭有一位10年奔现的插画师网友,她们因为互相欣赏,所以微博互关,说起10年相交的第一次见面,那份欣喜似久别重逢。
黄荭记得,马克问桑贝友谊靠何维系时,桑贝的回答很简单:“桑贝说‘要靠言语’,后面一句话更重要,他说‘话要少’。”这无疑是桑贝的真知灼见,“因为言多必失是确实的啊,尤其是在争吵的时候,你一句我一句步步紧逼,真真的就把友谊逼到了死角”。在桑贝看来,很多友谊某些时候你认为是一种背叛,但过后一想人生漫漫长路他也值得原谅。“走过的很多坎坷,对人生都是一种历练。”黄荭说。
黄荭家里有一个露台,被她打造成了空中花园,那里是她获得抽离的地方。尤其在疫情期间,独处的时间更多,她的露台在某种程度上成了她的一个孤岛,她在那里独处,却并不封闭,“因为我有非常多的天线,会跟各地的人连接”。
黄荭有一株柠檬树,十几年只开花不结果,疫情时候居然结了果,而且结了七八十个,“这成了我最大的抗疫物资”。去年疫情比较严重的时候,黄荭在菜场买了老菊花脑,把它们扦插在花盆里,居然插了郁郁葱葱一大盆。物资实在匮乏的时候,她就去摘菊花脑,打上两个蛋,做一碗清香的菊花脑蛋汤。吃到口中特别清香的汤水,更让黄荭认可无论什么样的环境,生活都会给你开另外一扇窗,而友谊也同样如此。
90后读书博主袁泉与桑贝
他的体内住着一个没有长大的男孩
袁泉是一位90后,毕业于北京大学新闻传播学院,她通过桑贝的《童年》认识了立体的桑贝。她曾经临摹《童年》中一幅小男孩骑车摔倒的画,觉得非常迷人,临摹时她仿佛感觉到桑贝体内住着一个没有长大的男孩,之后她收了桑贝所有的书。
袁泉在小红书上做读书博主,开始时发现平台上分享桑贝的人很少。桑贝去世当天,袁泉坐地铁时看到了微博推送,忍不住号啕大哭,涌上心头的感慨是“能和大咖们同一个时代,呼吸同样的空气,是一件多么有机缘的事情,而现在他去了”。那一个上午她都没办法办公,哭着在办公桌前写了一篇推文,下午发现推文的阅读数爆到了70多万,“原来有那么多人关注着桑贝”。
桑贝的每一本书都会让袁泉喜悦得笑。她也特别认可黄荭的翻译,觉得“她把法式的浪漫幽默、点到为止的那种感觉,翻得特别好”。其中有一句袁泉特别喜欢:“马克问桑贝友谊总是很脆弱,你是否有点怀疑它会天长地久?桑贝说我毫不怀疑,它非常脆弱,就像我不怀疑水晶的纯粹,但水晶也非常脆弱。”袁泉喜欢其中的画面感。
友谊作为当代人情感需求中非常重要的一环,袁泉也感受到与之相伴的陪伴和抽离两面。袁泉感慨,自己正在30多岁,处于人生爬坡的阶段,生活中每个阶段都会认识新朋友,但也总会平白无故地和一些朋友疏离再见。
“我是2008年来北京的,说实话,在北京真正好的朋友没几个。最早来北京认识的朋友都已经去了其他城市,之后有一段时间我的朋友来自于一起健身的,但当我腿受伤长达两年无法健身时,和那些朋友也没有交集了。之后追星,有一些共同爱好的朋友,现在没时间做这事了,也就散了。”袁泉对此无奈又好奇:“如果我一直留在北京的话,身边会留下来什么样的朋友呢?”
或许袁泉在桑贝的书中已经找到了某些答案,正像桑贝之前聊过童年,聊过巴黎,留给世界的遗言却是聊友谊。他曾经说因为对友谊太过看重,所以一直不敢深入。而桑贝一旦谈友谊,就能让每个人从中看到自己,那种欣然的阅读感受,会让人感觉仿佛找到了知音。对于生活快节奏的当代人来说,桑贝的松弛感以及对生活的观察和哲性的思考,或许更加珍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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