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坂本龙一 留给世界的最后告白

  • 2023-08-21 17:11:38 来源:北京青年报

文/北京青年报记者张嘉

坂本龙一与纽约家中庭院里逐渐归于自然的钢琴合影

“因为不知死何时将至,我们仍将生命视为无穷无尽、取之不竭的源泉。然而,一生所遇之事也许就只发生那么几次。目睹满月升起的时刻又还能有多少次呢?或许最多还能有二十次。但人们总是深信这些机会将无穷无尽。”


(资料图)

这是电影《遮蔽的天空》最后的台词,也是日本殿堂级的作曲家和电影配乐大师坂本龙一最喜欢的一段话。2023年3月28日凌晨,坂本龙一去世,留下了最后的告白《我还能看到多少次满月升起》。在这本书中,坂本龙一用极其质朴的文字描绘了自己的人生,同时直面死亡,思索“能够留给未来的东西是什么”。该书最近由中信出版社推出。

经历痛苦却也发现大脑结构的有趣

2021年1月,刚过完69岁生日的坂本龙一在微博上发文:“我于2014年罹患咽喉癌,在此之后的6年里,随着病情缓解,亦逐步回归了正常生活。然而遗憾的是,我再次被确诊为直肠癌。此后的日子,我将‘与癌共生’。”

在《我还能看到多少次满月升起》中,坂本龙一讲述了自己“与癌共生”的那段时光。

坂本龙一2014年罹患咽喉癌,治疗后病情缓解,逐步恢复了正常生活。没想到2020年6月,在纽约一家医院的一次检查中,坂本龙一再次被诊断为直肠癌。“那一年的12月在日本有工作行程,当时烦恼于频繁健忘,想在回日本工作期间顺便做一个脑部检查,于是在11月中旬回到日本。检查结果显示脑部倒是没有问题,但别的部位发现了异常——直肠癌的癌细胞转移到了肝脏和淋巴。”

那位医生直接告诉坂本龙一,“如果什么都不做的话,只剩半年的生命了。”他还说,由于以往的放疗对坂本龙一的细胞造成了损伤,无法再进行同样的治疗,“即使用上强效的抗癌药物,进行痛苦的化疗,5年的生存率也只有50%。”

坂本龙一决定不再回纽约,选择在东京接受治疗,2021年1月接受了摘除直肠癌原发病灶、肝脏转移的两处,以及淋巴转移部分的外科手术。“这是一台大手术,需要切除30厘米的大肠。意外的是我在手术前的心情还挺轻松,当时留下的照片里,还有我被推进手术室之前,跟家人们挥手说‘那我去了哟’的样子。”

当初预计需要12个小时的手术,最后花了大约20个小时。预想到手术后体力和免疫力都会下降,因此在手术前,坂本龙一每天都会走一万步来锻炼身体。“我这次要做的是需要全身麻醉的大手术,也有死于医疗事故的风险,因此在手术前,我想着一定要把好吃的东西吃个够,就连续十天以‘最后的晚餐’为名,把东京的牛排、意大利菜都享受了一遍。”

在手术后,坂本龙一还经历了非常可怕的谵妄体验,他觉得自己的电脑被黑客攻击,所有资料都被暴露到了暗网上,暗网是那些普通搜索引擎无法检索到的网站,也就是网络上的黑暗世界。坂本龙一觉得自己用了毕生所学的程序知识想要破解,但毫无办法。“我能清晰地看到被自动操纵的电脑屏幕画面,拼命想要阻止这一切而敲打键盘,但手指却徒劳地划过空中。”

坂本龙一说自己平日从来没有思考过暗网的问题,“可能是偶然看到的相关信息停留在了大脑里,此时又通过谵妄体现出来了吧。这样的情况持续了三天,有时清醒过来后会发现自己已经被汗水浸湿了。”

虽然很恐怖,但坂本龙一却也在其中发现了乐趣,“让我发现了人类的大脑结构是如此有趣,甚至让我产生了自己努力一下是不是也能写出电视剧剧本的错觉。日常生活中的所见所闻在大脑中竟能积累如此大量的信息,让我惊叹不已。”

最难受的时候是被爱拯救的

在与癌共生的岁月里,坂本龙一做了大大小小6次手术,摘除了外科手术范围内所有肿瘤。最大的手术是摘除转移到肺部的恶性肿瘤,在2021年10月和12月,分两次进行,每一次都花了三四个小时。

坂本龙一说自己平时是个意志薄弱的人,身边的人甚至笑他是“树叶般的意志”。手术后,医生让坂本龙一要尽量活动,于是,“尽管身上插着5根管子,两只胳膊都打着点滴,白天我也会尽可能起身坐在病房里的沙发上。我拄着拐杖走到沙发的位置,在那里坐下看书、听音乐、打打盹儿、放松。尽管总是想选择安逸地躺在床上,但那段住院的日子我可以说是相当努力了。”

此外,术后并发症对坂本龙一也是折磨,他吃不好饭,体重掉了13公斤。“医生们为了我尽心尽力,但我的体能作为关键影响因素却跟不上治疗,身体状态恢复得不如预期,一直在低水平线上徘徊。我开始想象灰暗的未来,也许余生再也无法走出医院了,这些想象让我完全丧失了信心。”

恢复食欲之后,坂本龙一不喜欢医院的饭,爱人每天来医院看他,给他送饭,“却因为那时防止新冠肺炎疫情扩大的措施,无法与我见面说话。因此,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隔着医院前面的马路挥手致意成了我们的习惯。”

每天傍晚,坂本龙一会拿出手机点亮电筒,朝着马路对面挥舞,他也能从窗户看到对面也有一个豆粒大的闪光点在左右晃动。那是爱人为了让坂本龙一能从病床上起身,想出的方法。“持续了大概一个月吧。后来我又再次住院,她也用同样的方式来看我。虽然是毫不新鲜的表达,但我还是想说,最难受的时候我是被爱拯救的。”

遗憾的是,做了那么多次手术,病灶仍然残留在坂本龙一的身体内,不能再靠手术摘除肿瘤,而是要靠药物进行全身治疗。最终,2023年3月28日凌晨,坂本龙一离世。

对“因《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

而扬名的坂本龙一”这种介绍方式有些反感

坂本龙一生于1952年。1977年,作为录音师的坂本龙一开始与细野晴臣、高桥幸宏合作,1978年,三人成立电子音乐组合黄色魔力乐团,深刻影响了日本电子音乐的发展。1978年10月,坂本龙一发行了首张个人专辑《千刀》。国人知晓坂本龙一,大部分是因为意大利导演贝纳尔多·贝托鲁奇执导的那部经典电影《末代皇帝》。坂本龙一因为这部电影的配乐,获得了第60届奥斯卡电影金像奖最佳原创配乐奖。

坂本龙一的电影配乐生涯是从《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开始,他在这部电影里第一次做演员,还制作了自己第一部电影配乐,《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这首曲子也成了他的传世之作。迄今,坂本龙一发行个人音乐专辑80余张,为大岛渚、贝托鲁奇、亚历桑德罗·冈萨雷斯、是枝裕和等导演执导的几十部影片配乐。

在《我还能看到多少次满月升起》中,坂本龙一透露自己写出《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那段旋律只花了30秒,“坐在钢琴前闭上眼睛,睁开眼睛的瞬间,那段旋律就已经带着和音浮现在了乐谱上,可能你会觉得,别开玩笑了!但这些都是真的。音乐创作的灵感就是一瞬间的事。”

坂本龙一还说他曾执著于写出超越《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的作品,究其原因,坂本龙一说:“这首曲子是我的代表作,为世人所知,但我真的很讨厌公众印象就此固定。因此有十年左右的时间,我坚决不在演奏会上弹它。不论我走到哪里,都会被人问:‘您能演奏一下《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吗?’真是没完没了,让我受够了。”

改变这一想法是在2010年,坂本龙一去看了卡洛尔·金和詹姆斯·泰勒的音乐会。他和其他观众一样,都在等着卡洛尔·金唱她的名曲《你有个朋友》,但那天卡洛尔·金像故意吊观众胃口一样,迟迟不唱。等到最后,卡洛尔·金终于唱了这首歌。坂本龙一心满意足,觉得能在现场听到太好了。“想着‘我才不要弹《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而固执地拒绝演奏的我,轮到自己去别的艺术家的演奏会,却因为听不到代表曲目而烦躁不安。所以那时我就想通了:我不应该否定那些冲着《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来坂本龙一演奏会现场的观众的存在。”

虽然不再排斥演奏这首乐曲,但坂本龙一坦承自己还是会对“因《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而扬名的坂本龙一”这种介绍方式有些反感,“所以在一段时间里,我也在努力破除世界对我的刻板印象,这种想法转了一圈,现在到了‘为这种事耗费我宝贵的心力,实在是太无聊了’的阶段。我不愿意把改变他人的看法当作自己的动力,只要能默默地做自己想要做的音乐就足够了。虽然我的最后一首作品不一定是好的,但我不会把打破‘坂本龙一等于《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这种刻板印象当成余生目标。如果为了这个目标来使用我剩下的时间,实在太傻了。”

离世前两日还在病床上指导彩排

他活了别人的3倍

一位家人说坂本龙一活了别人的3倍——他虽然活了71年,但他度过的岁月是如此丰盛。疾病缠身的坂本龙一曾说:“从某种意义上说,我的生活变得‘更不容易’了,但我学会了辨别对自己而言什么是重要的和我必须做的事情,并开始为了‘更好的生活’而努力。”

“与癌共生”的日子,坂本龙一为电影配乐,积极跨界尝试艺术创作,参与了包括舞台作品LIFE、《时间》以及在中国和韩国的大型装置艺术展等活动。他还提出许多环境与和平相关问题的主张,并发起森林保育再造计划“MoreTrees”。他还创办了日本东北青年管弦乐团,支持“3·11”日本大地震后灾区儿童的音乐活动。

坂本龙一在《我还能看到多少次满月升起》中写道,2017年他生日那天,收到一份从海外寄来的植树证书,“原来是中国的粉丝们共同出资,在我出生的1月17日那天,在内蒙古的沙漠地区种了1170棵树。在得到事务所同意使用坂本龙一的名字后,他们在对我保密的情况下做了这件事。我真的感动得热泪盈眶。同一批粉丝在第二年还以我的名义,给中国贫困地区的村子建了音乐教室,赠送了乐器。我没想到‘NoNukesMoreTrees(无核,多树)’这句话能对世界产生如此大的影响,实在是让我吃惊。”

在坂本龙一的音乐中,可以感受到他对于中国文化和中国情感的深深热爱和理解。他通过音乐向人们展示了一种跨越文化和国界的艺术表达方式。2021年,坂本龙一参加了由中国团队策划的线上音乐会“良乐”的演出,收录了大约30分钟即兴表演的视频。

坂本龙一一直在与时间赛跑,直到离世前两日,依旧在病床上借用通信软件“指挥”音乐会。

坂本龙一的好友铃木正文在书中描述了坂本龙一2023年最后的时光,他透露,到了2023年2月,坂本先生佩戴氧气吸入插管变成了常态,加上在接受了肝脏转移的癌细胞切除手术后,还需要插一根管子来抽取伤口的脓液,因此他身上插着几根管子,一直以横卧的方式躺着,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尽管如此,他仍积极地观看电影、阅读书籍,还持续接受着免疫疗法。

关于东京都在2月批准的明治神宫外苑地区的“再开发”计划,坂本龙一给东京都知事小池百合子等人写了一封信。在信中,他写道:“我们不能为了眼前的经济利益,而牺牲先人花了百年时间守护培育起来的珍贵树木。”他要求重新审视“再开发”计划。

坂本龙一还在3月14日、15日、16日连续工作了三天,为大友良英与小山田圭吾录制了20分钟的作品,告诉他们:“可以用,也可以不用。要用的话,你们可以随意剪辑,怎么样都可以,你们来决定就好啦。”

3月23日,坂本龙一说着“拜托了,请你们过来陪陪我吧”,开始申请了家人陪护。而在此期间,坂本龙一担任代表与音乐总监的日本东北青年管弦乐团的公演连续于3月21日的岩手、23日的福岛、24日的宫城和26日的东京举行,坂本龙一在病房里观看了演出所有的直播,并根据需要在乐团彩排时进行了远程指导。

3月25日和26日,坂本龙一还在进行着另外一项“工作”:2021年在北京的木木美术馆曾经展出他过去30多年的艺术作品和声音装置,2023年7月末,这项大型展览将于成都市再次展出——为此他与高谷史郎通过远程会议的形式进行了讨论。

铃木正文在文中写道:“坂本龙一先生的生命消逝在了3月28日凌晨。尽管他并不知道精确的时间,但他意识到了自己剩下的时间已经非常有限,而或许正是因为意识到这一点,他毫不吝惜地把他最后的生之能量投入这些事情中,而并非单纯地去维系自己的生命。不,也许这些事情正是为了维系他的生命吧。”

为了不留遗憾,想创作出更多拿得出手的作品

3月8日下午2点半,铃木正文拜访坂本龙一,这也是他与坂本龙一的最后一次见面。

铃木正文描述说:“坂本先生说话的声音,在最初的几分钟里有一些喑哑,但他的语调一直很平稳,发音清晰,声量也逐渐变大。而且有时候,他在思索该用什么表达方式时的眼光,闪烁着知性的光芒,他的敏锐让人心生敬畏。我们在房间里度过了两个多小时,坂本先生不仅谈论了他最近阅读的书和其中引起他兴趣的内容,并满怀喜悦地讲述了他与旧书相伴度过的幸福时光,听他讲述这些,我们也深深地感到满足。”

下午5点,铃木正文离开,“坂本先生坐在我们来时见到他的那个沙发的同一个位置,以发自内心的天真无邪笑容,向要离开的我们挥手告别。在关门回头时,我看到他还在向我们挥手。那是我看到坂本先生的最后一眼。”

当天晚上9点34分,铃木正文收到坂本龙一发给他的一封邮件:

Su桑,

今天谢谢您。

一如既往地非常愉快。

希望有机会务必再见面。

坂本龙一

晚上11点46分,铃木正文又收到坂本龙一的另外一封邮件,内容如下:

Su桑,

刚才忘了跟您说,俳人富泽赤黄男的代表作是,“蝴蝶坠落,其声轰隆,冰冻之时”。

我觉得很了不起。

让我很震惊。

坂本龙一

铃木正文写道:“这是我收到的来自他的最后一封邮件。20天之后,不是蝴蝶,而是坂本先生坠落了。”

4月2日,坂本龙一的社交媒体账号上,发布了一条无声的黑白视频,简短的一句配文“艺术千秋,人生朝露”和影像中一架老旧破损的钢琴,宣告了这位世界级音乐家的离世。坂本龙一曾说道:“也许还能活二十年,也许能活十年,也可能只有一年,一颗心还是提着的。所以为了不留遗憾,我想创作出更多拿得出手的作品。接下来,我只想不虚伪造作地活下去。”

如今,星星陨落,但绝响依旧。

供图/中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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