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北京青年报记者陈静实习生张星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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统筹/林艳张彬
你曾经遗失过某个重要的物品吗?如果再也无法找回它,你会如何面对?豆瓣上有个叫“遗失之物墓园”的小组,它就像是一个树洞,吸引了1万余名网友加入。
他们在“墓园”里为自己丢失的校园卡、咖啡杯、手套等无生命之物“立碑”,并写下墓志铭。留言区成了“悼念台”,立碑人与陌生网友偶尔的互动成了云端的“祭扫”。
对于遗失之物墓园中的故事,不同人有不同的看法。有人说,这些文字写出了自己相似的情感体验;也有人说,墓园就像一个隐秘的角落,大家各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虽然那些物品早已遗失,但温暖的记忆和感情仍然保存在心中。
玩偶“贝贝”之墓
童年的创伤曾被它治愈
墓志铭:“我把其他没被丢的公仔都留住了,唯独我最爱的‘贝贝’被带走,永远地离开了我。为此我哭了好几个夜晚,我甚至连一张照片都没留下,但她的样子我还历历在目。”
在位于学校对面租来的房子里,每个晚上,陈世迁坐在儿童书桌前写作业,玩偶们则悄无声息地坐在他身后。有时,他能感到它们投来的目光,便转过头说:“等我写完作业,再来陪你们。”
童年的陈世迁,喜欢跟玩偶说话,喜欢自言自语,于外人眼中,他似乎“精神不太正常”。
他很少与人交往,玩偶是他的世界。他收集了很多玩偶,并为它们“组建家庭”。有一家六口的小狗,还有小熊四兄弟,以及“重组”家庭的小兔和小乌龟。
但不管他拥有多少玩偶,“贝贝”始终是他最爱的那个。陈世迁从小就喜欢蓝色,却很少见到蓝色玩偶。小学时,他在商场一眼看中一只天蓝色的毛绒小熊,小熊手上还抱着一个粉黄相间的爱心,上面写着“love”。他把小熊带回家,取名“贝贝”。
他每天抱着“贝贝”睡觉;伤心难过时,他抱着“贝贝”躲进衣柜,出来时哭得泪流满面。
“贝贝”是在陈世迁12岁那年弄丢的。他放学回家,走进房间,照例和玩偶打招呼:“我回来啦!”当他望向床头,却发现“贝贝”不见了。
看着来来往往的搬家工人,他慌忙跑向忙碌的母亲:“妈妈,贝贝呢?”“贝贝是谁?”妈妈不解。陈世迁又赶忙去翻屋外的垃圾桶,里面却空空如也。他跑到小区外,看见一辆垃圾车正好驶过。
“贝贝”丢了,很长一段时间,陈世迁看《玩具总动员》都会想起丢失的“贝贝”,忍不住懊恼。
如今,他已经长大,不再需要抱着玩偶入睡。那些留下的玩偶被收进了一个袋子里,他不会再向它们倾诉,甚至很少打开那个袋子,“它们还是小孩子,我已经长大了。我会把它们藏起来,但不会丢掉它们。”
一个冬夜,他躲在被窝里,点进“遗失之物墓园”,为毛绒小熊“贝贝”写下了一篇缅怀信。未来,或许有一天,剧本创作专业的陈世迁会把这段“时光”带到大家眼前。
旧笔袋之墓
怀念闺蜜的小纸条和老师的奖励
墓志铭:“后来,我肯定有了新的笔袋,也有了新的笔。但是不知为何,我却经常想起这个可怜的笔袋,想起那遥远的青春期。我感觉好多事情都变了。好多回忆都随着这个笔袋,突然消失在一个意外里。”
姚珊趴在桌上,埋着头不说话。校园广播的声音在她耳边反复盘旋:“是否有同学在科学报告厅看到过一个黑紫色、有兔子图案的碎花帆布笔袋?找到了请你吃食堂盖浇饭。”
这是她特意拜托广播站站长做的失物播报,但她没有等到回复,丢失的笔袋也没能找回。
笔袋是姚珊在学校门口的小卖部花二三十块钱随手买的。她刻意选择了“不流行”的碎花花纹,那时的她还喜欢摇滚、热血番和花花绿绿的笔。一个小小的笔袋,却代表着她大大的自我。
笔袋里还有很多宝贝,父母送的红色派克钢笔、初中英语老师奖励的红色中性笔、同学送的美工刀、闺蜜上课传的小纸条、上课走神时叠的千纸鹤,还有偷偷写下的小日记以及几年间不小心留下的墨水痕迹。
初二暑假,姚珊转学到另一个省份。分别前夕,闺蜜从俩人的“小纸条专用本”上撕下一张棕色的纸,写下了喜欢的歌曲歌词。不久后,姚珊来到新的城市上学,这张纸条就一直静静躺在笔袋中。
高二的一天,听完讲座,姚珊顺着人潮回到教室,坐下的瞬间,她突然发现,桌上的笔袋没了。她慌忙地开始翻抽屉、翻书包,甚至连讲台、座位下也找了。好不容易熬到课间,她又用50米冲刺的速度奔回报告厅,一层层阶梯、一个个座位,也查看了最前排的演讲台,但笔袋依然没找到。
之后的整整一年,她都没买新笔袋,因为执着于找到同款。直到过生日时,高中同学送了她一个新笔袋。她喜欢新笔袋,也感谢同学的细心体贴,但偶尔想起旧笔袋,还是会舍不得。她说,旧笔袋里有很多东西是新笔袋替代不了的。
粉色日记本之墓
纪念青葱岁月和逝去的友谊
墓志铭:“三本厚厚的日记本里写了自己的暗恋史,记录了和朋友的日常,还记录了自己从高一到高三一点一滴的成绩进步,还有那段心情压抑时期,是日记本和我对话,陪我一点点变坚强,日记本是整个青春最珍贵的物件。”
高中毕业两年多了,直到现在,当周青望向书架上那排笔记本时,仍然会想,如果丢失的日记本也在其中该有多好。
A5大小的胶套本,她最喜欢的粉色封面,扉页上写着座右铭,“怕什么真理无穷,进一寸有一寸的欢喜”;内页里贴着樱花标本、夹着同桌间传递的小纸条、高考前夕的粉色礼炮花瓣。
那时,周青常常在第三节晚自习写日记。大教室里,黑板上写着各科任务,墙上贴着高考倒计时,同学们都在写作业,她却从抽屉里拿出日记本,“开小差”。有时晚自习结束,同学们都离开了,只留下她头顶那盏白炽灯,还有独自在灯下写作的她。
周青印象最深的一则日记记录的是与朋友的日常,写了整整三页,充斥着各种情绪。那天,月考结束,她和两个朋友到操场疯玩。夕阳下,她们沿着跑道散步,躺在草地上聊天,漫无目的地瞎聊。
“那时真的很喜欢那两个朋友,跟她们在一起很开心。”姚珊说,曾经以为会天长地久的朋友却在后来因某些不愉快而渐渐疏远,她在日记本里反复写下: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高考结束那天,她考完英语回家,想记录此刻的心情,告别中学时代。当她打开书包最里层,却发现日记本不见了,每个角落都找遍了,也没能找到。她想,日记本大约随着教室里的旧书一起被大卡车拉走了,而她浓缩在日记本里的三年高中时光,也宣告结束。
她在“遗失之物墓园”立下了“高中三年日记本之墓”。网友纷纷在评论区分享存在日记与云盘里的记忆。每次收到新消息的红点提示,点开帖子,她都会感到一丝安慰,“原来,有人可以理解这种痛楚”。
周青今年大三了,高中时的两位好友联系渐少,曾经暗恋的人在一起后又走散了。她不再写日记,但依旧细心保存着手机里的各项记录。
现如今的她,没有认识天南海北的朋友,但与室友关系亲密;也没有加入丰富多彩的社团,但在学生会找到了归属。她说,现在的生活和曾经在日记本里的畅想截然不同,但她觉得,此刻就挺好。
公路车之墓
对自由的追求不曾改变
墓志铭:“我最爱的公路车,你是我的好伙伴,我将永远记得你,但我也永远不会再买美利达的车,因为看到那个标志就会想起你。如今我想回归骑行运动了,将买一辆新车并且好好保护它。”
很长一段时间内,周岚走在校园里仍会不自觉地在车流中寻觅那抹“黑绿色”。周岚在想念一辆公路车。大一秋季入学,为培养骑行爱好,她花8000元在学校附近的小店买了辆美利达公路车。她从没为一个爱好花过这么多钱,所以格外小心。出门骑行,去公共卫生间,她会抬着车子进去;路遇沟沟坎坎,她就下车提着车走;骑行回来,她会把车存放在学校附近的小区车库,她特意为此办了停车月卡。
她骑着这辆车去过北京西站、奥森公园、圆明园。去往奥森公园的那条公路宽阔、崭新,那时,她低头看向车把上的码表,34km/h,这样的速度连电动车也无法追上。
还有那个深秋的傍晚,她骑车从六道口出发,沿着空旷的街道穿梭,冷风在她耳边嗖嗖掠过,一盏盏昏黄的路灯闪向身后。她绕着北大校园骑行一圈,至今难忘独自夜行的自由。
没想到,在她还没来得及骑去更远的地方时,车被偷了。
一个冬夜,联欢晚会排练结束,周岚走出教学楼,发现心爱的车不见了。她顶着寒风,裹着羽绒服,满校园寻找。第二天早上,校园保安调取了监控,她看到一个男子骑走了它。
周岚试图用各种理由说服自己接受这件事:年轻时不能为爱好盲目投资、骑行运动不安全且没那么适合女生……之后,她也不再骑行。
2020年因为疫情在家时,,她又想起那辆公路车,她选择在网上写下这个故事,言语间仍然难掩情绪。“立碑”仿佛就是告别,后来她几乎从未再点开这个帖子。
如今,正在国外读研的周岚又买了一辆全黑仿赛车样式的摩托车。她已经不会再想起那辆公路车,但仍然喜欢兜风的感觉,“你不仅能看到路边的风景,还能感觉到风触摸你的皮肤、闻到空气中的花草香,这是一种如此丰富、敏锐的感受。”
赠品勺子之墓
见证校园到职场的孤独旅程
墓志铭:“类似勺子的物品应该有很多,因为沉默,所以可能并不起眼,只有在失去时才知道它的重要性。当然,这些可能都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但是我愿意这么去想。”
夜深了,莫杰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想一把勺子。突然,脑海中闪过某个地方,他立即翻身下床,打着手电筒寻找。碗柜、冰箱、书桌下的小箱子、地上各种角落都找遍了,但哪儿都没有那把勺子的影子。
莫杰开始找替代品,淘宝、拼多多、1688,他轮番在三个网购平台购买了四五把勺子,但到货后,他却发现,都和原来的不一样……
其实,莫杰弄丢的只是一把普通的勺子,是某次网购保鲜碗的赠品。此前,他只是觉得用着顺手而已,但勺子意外丢失,一如它不经意的到来,却让莫杰回想起过去四年里勺子的陪伴。
大学毕业前夕,考试堆积如山,在备考自习室,他每天需要喝咖啡提神。端着咖啡杯站在窗前,手里下意识轻轻搅动,褐色速溶咖啡滑过亮银色勺口,莫杰抬头望向窗外的绿色植物,思绪能从紧张的学习中短暂解脱。
初入职场,为了尽快上手工作,下班后,莫杰会自己做些功课直到夜里,饿了就吃碗泡面,那时他正是用那把勺子加点辣酱下面。后来,他从公司离职,来到陌生的城市,成为一名自由职业者。父母不理解、身边没有朋友,他独自居住在15平方米的小公寓中,每天用那把勺子吃外卖……
四年的时光里,那把勺子见证了莫杰一路走来的压力、孤独与迷茫。勺子丢了,他觉得就像丢掉了一段重要的回忆。
他想看看有没有和自己一样的“倒霉蛋”,于是在豆瓣搜索,发现了“遗失之物墓园”。他心想,无论如何,该给勺子一个“墓地”,让它的离开至少以一种方式被纪念。
“2022.7.18,我的勺子离开了我。2022.7.19,我正式向自己确认了勺子的离开。”他找到云盘里一张勺子的半身照,写下将近500字的墓志铭。
他时不时点开帖子,看看评论区网友的留言,这让他感到安慰,“感觉勺子的付出被认可了,我弄丢勺子的愧疚也被抚平了一些。”
专家解读
电子墓碑是把物拟人化成为一种数字记忆
研究青年流行文化的中国社会科学院助理研究员曾昕在接受北京青年报记者采访时表示,电子墓碑看似是不愿意放弃某个物品,实际上是不愿意放弃某一段回忆,更深层次是不愿意放弃属于自己的一部分。这些网友可能在步入成人社会后,依然需要一个载体,去找到青春的线索,维系更加完整的自我记忆。
在此前对青年的研究中,曾昕发现,相比固有的情感模式,青年的情感正在发生变化,其中一个很明显的特征是,对人的感情在拟物化,对物的感情在拟人化。“不少年轻人觉得,与物品建立关系比与人建立关系更加容易。建立墓园是我们纪念亡人的方式,现在为物品建立墓碑也是把物拟人化的表征。”
另一方面,曾昕认为,新媒体改变了人回忆的路径和记忆的载体。电子墓碑并不是空穴来风,而是建立在一个人对物拟人化情感的基础上,以前或许有实体的空间来真正埋葬这些介质,后来迁移到了虚拟世界,成为了一种数字记忆。赛博空间里的怀旧具有功能性,以情感作为链接,去寻找有共同经历的人,对青年而言这也是一种文化生产和社交。
曾昕说:“以前怀旧,更多的是集体记忆,但这一代年轻人特别注重个体独特的生命体验,他们会愿意把个人化的东西记录下来。集体记忆是一种强光,个人记忆是一种被隐没的微光。从这个角度来看,这个网络社区把这些微光凝聚了,变成一种青春记忆。”
(遗失之物墓园中的采访对象均为化名)
(图片来源:受访者供图、网络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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